渡

流韶

    老张在如是河上已经摆渡了三十个年头。如是河上从不缺船家，自从十年前在大城市见过世面的虎子把发动机的轰鸣声带入这个小镇，如是河上便陆续扬起了螺桨带起的洁白浪花。慢慢的小镇上便只剩老张一个用手划桨的摆渡人了。老张悠闲地划开清冽的河水像是飘荡在虚空里，周围的嘈杂都与他无关似的。
    如是河是很宽阔的。老张从没有出过小镇，也没有见过别的河流，但他觉得江也不过如此了——可以并排行下四条舢板还不能称为江么？镇上的读书人笑话他没识见，江可比这大的多了，能吞下几十条舢板，还能容纳电视上才出现过的巨大油轮。老张的嘴唇掀起来露出暗红色的牙龈和有些泛黄的牙齿——这是表示不以为然的，虎子说他曾坐着巨大的鸟飞上天空时他就露出过这个表情——可是他并不试图去反驳什么，反正他早已习惯了如是河这个名字，换成江是多么的不习惯。如是河像是流淌在他的血液里了：岸边的每一棵草的样子每一块石头的姿态都在他的眼睛里留下详尽的描摹。老张并不在意从身边咆哮而过的机动船，他所余的便只有时间了。前半生他用船谋生，后半生便是与它相依为命。他是不愿用冰冷的机器把河面上那些草木的倒影绞碎的，所以他只是温柔地用桨带起涟漪，如同抚过恋人的脸庞。河面轻轻皱着，像是微微笑了起来。
    老张蹲在码头吸了一口烟，抬头望见月亮已经很圆了。是今天还是明天呢？老张踌躇起来。背后传来清冷的脚步声，是高跟鞋熟稔而拘谨地敲打在青石板上。老张摁灭了烟头，回头看去，一抹颀长的身影静静地立在岸上。
    初见阿华是在十年前的八月，那天晚上月亮同样圆得吓人。月亮这样圆的夜晚是不会有人来的，所以老张坐在船舱里就着花生米下酒。船身忽然轻轻地晃了一下，老张便看到阿华站在船头上。老张本来想说太晚了不摆渡了，可是作为小镇上最为年长的摆渡人在一个明显是镇外来的女人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未免有失小镇的体面。老张便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烟灰，走到船头上拿起桨来。
    老张不是没有过摆夜渡的先例——有时镇上的几个年轻人早早问他张叔摆夜渡不，也许是为了一个游子回到故土后旧友对他表示欢迎，又或者是一个小镇青年要离开这里朋友们为他送行祝福。老张总是提前休息充足等新月初升之时带着他们漂过长长的如是河漂到相连的小湖里，年轻人们也总是笑闹到天亮，然后便互相依偎在船舱里沉沉睡去。看着船舱里年轻的面孔老张便觉得小镇是安宁而美好的。
    可是阿华一定是来缅怀故人的。老张这么猜测。阿华的脸庞也同样年轻而光洁，却带着奇特的沧桑与悲哀。老张认识所有镇子上常常往来的人，小镇上是没有这样留着酒红色的卷发、化着精致的妆容、穿着这样——“时尚？”老张想着年轻人口中的词汇——的衣裙的女人的。从大城市里来的女人。老张想。
    今天的路线该是怎样呢？老张一边努力地回忆着十年前阿华的样子一边点离码头。阿华像过去那样坐在船头上，时而望着远方山麓模糊的轮廓时而把手伸进清澈的河水里。老张是很想阻止她这么做的——可是十年来阿华脸上的悲伤渐渐消退了，会不会是顺着手臂流入了冰凉的如是河呢？阿华纤细而白晳的手指划过水里的月亮，月亮颤抖了一下便碎了，化成金色的线条沿着突然泛起的波纹缱绻纠缠，阿华便咯咯笑了起来。真奇怪。老张想。过去居然从没听过阿华的笑声呢。阿华的笑声是这样好听的。
    老张觉得阿华本就不该这样悲伤，尽管她是有着充足的悲伤的理由，但这么多年水波的浸润早已该把这感情像河畔岩石的棱角般被打磨得光滑浑圆了。阿华提起过她的故人是叫阿福的、梳着大辫子的姑娘。她就消逝在这样的如是河里了。老张的脑子里是闪过了这样一个姑娘的样子，果然是小镇的人，却拿不准她是不是真的消失在了如是河的柔波里。老张觉得自己的脑子像一台运转了几十年的刈麦机，徒劳地发出吼叫却只能颤颤地吐出几个干瘪的穗子，怎样也排不成整齐的堆垛了。那些久远的记忆就像被一双大手粗鲁地搅动还狡猾地偷走了一些。原来我真的老了。老张不得不承认。
    阿福经历的故事是简单而老套的，父母双亡家境窘迫，远亲将她骗到风尘场所，她不堪受辱便投入了如是河。老张觉得这是个讽刺，他想给阿华讲一讲有关如是河的传说却还是住了口，镇上的读书人说“如是”是有佛性的词而不是他以为的名妓的名字。可是老张觉得如是河就是像一个温婉而美丽的女人，容纳着最不堪的污垢和最圣洁的月光。所以老张既不理解阿福的轻生也不明了阿华的执念。但他只是默默划开河上的月亮划进宽广的湖里，像漂泊在安静的虚空。
凉风吹来，阿华站起来，闭上眼睛伸了个懒腰，身子向后在月光下弯成了一张华美的弓。老张突然觉得阿华是这样柔美而纯真的，虽然她的眼角和额头已经开始泄露她不再是一个年轻而充满活力的少女了。
    “……阿福当然应该这么做的，”阿华疲倦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传来。“这样苟且而肮脏地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老张想告诉她看似清冽的河水下面也有肮脏的淤泥和人们丢弃的垃圾，可是这语气里又为什么透出深重的自责与断然。他曾经以为阿华是怀念阿福的，可是这样的话里蕴含的倒不如说除了怀念还有一丝恨意了。那么究竟是对阿福的恨意还是对她自己的呢？
    天边慢慢出现了一丝光亮，黢黑的山影也开始显出壮阔的形状来。老张带着自己的小船又漂回了码头。阿华此时变成了一座沉默的雕像，又仿佛随时会融进灰暗的背景里变成空气中的尘埃或是水里的月亮。老张没有说话。其实老张的话本就不多的。他更习惯于观察和感受，习惯于用旁观者的眼光看着小镇上一点一滴的变化和岁月给如是河留下的逐渐苍老的印记。可是老张知道他应该说些什么的。是什么呢？说自己早已知道阿华本就是阿福的，阿福终究还是走上了那条道路最终走进了繁华里而不是像她所希望的那样融入温柔而宽容的如是河。可是现在的阿华是这样的美丽迷人，阿福已经“死”去多年了不是吗。
    阿华踏上码头的时候老张终于叫住了她。“阿福已经是过去了，现在的你很好，不用难过这么多年的。”话出口老张便后悔了，自己是在做什么呢？劝戒？安慰？还是单纯觉得如果她能放下阿福便能生活得更好？阿华回头，微微惊讶地睁大眼睛。那一瞬间老张仿佛又看到数十年前那个梳着大辫子纯真的、叫做阿福的姑娘。阿华笑了，或者说，是一个美丽的如花朵般的笑容在她的脸上绽开盛放。老张知道，阿华不会再来了。
    老张依然持着木桨漂泊在如是河上，悠闲而温柔地划开清冽的河水。他的船桨上生出了薄雾般的青色泥垢，他的船底也因了在水中多年的浸泡变成了浑浊的黑色。可是他的手臂依然坚定而有力，他的身板也依然稳健而挺直。他和他的小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漂浮在平静的水面上，像是飘荡在安静的虚空里。

山中过客

沙发坐坐看！

梦想之心

山中过客 发表于 2012-4-19 12:14
沙发坐坐看！

老师坐的阿舒服啊{:1_160:}

梦想之心

这PP让我想到了语文课本上的PP

梦想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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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那月那日

{:soso_e163:}{:soso_e163:}{:soso_e163:}

萍水相逢

实力佳作！顶

谋臣TX

有意境

萧若秋

颇有点《边城》的味道，只嫌略短了点，似乎是长篇开头。

毛毛

从未出过小镇的老张，性情亦像如是河一般清澈豁达。
“阿福已经是过去了，现在的你很好，不用难过这么多年的。”平凡的话语，却令人深思与回味。
楼主匠心独具。

芦花荡

如是河如恒河一般，荡涤污垢！

书中浪子

过好每一天，不能虚度人生！{:soso_e179:}

解花语

这篇文章张弛有度，平静而蕴含内容，确如一条河流的故事般丰满，流韶的文字自然有灵性！有时候行文如造园，移步换景，类比借景，虚实交融；其实渡船和小河已经传达了时代、社会、个人的变化与执着，文中如果去掉表明“阿华”即“阿福”的几行文字,窃以为会更耐读。

萍水相逢

再来读读流韶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