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典藏丹阳 于 2011-8-15 16:46 编辑
我的青少年时光,曾经生活在城河路,这条路在更早的时候是被叫做北河路的,几十年之后,它带给我的夏日回忆,如同窖藏久远的丹阳陈年封缸,一经开坛,便甘之如饴,韵味无限,总能留给我丝丝缕缕的眷念和惆怅。 城河路,以傍依城河得名,其河南至东门大街街首,北到大校场,全长不出十里,河宽不过区区二三十米。从少年到青年的成长岁月中,它对青涩懵懂、少不经事的我而言,却充满着勃勃生机和无穷无尽的奥秘诱惑。 在少年记忆之中,从南端北行至城河中段的和平桥,这是清末至民国时期开始兴盛的商业地段,东门大街往北,清一色的商铺门脸,家家商户都是清早下铺板开张,临晚上铺板打烊的。在商住人家的背面,就是城河了。间或,上下货物的小船由艄公操着橹吱吱呀呀的由尹公桥下的大运河支流一路摇将进来,事毕再一路摇将出去。《丹阳县志》记载:明清时期,丹阳民间客运有上街船和快班船。上街船一般有三五十个客位,客货混载,清晨启航进城,下午或傍晚返航,沿途有固定停泊点,夜泊乡镇码头。快班船一般为长途客运,航速较快,开船前敲锣为号,催促旅客登船。民国初年,上街船、快班船可直航至贤桥。现在华地百货的位置,便是当年的大码头。 城河自南向北中间有三座大桥,依次为贤桥、和平桥和新桥。贤桥是全丹阳最大的石拱桥,儿时逢到修整石桥,我等总是匆匆而过。坊间老人讲过,修桥之时,石匠总要抓一个魂魄来镇在桥下,此桥才能坚如磐石,传世千年,传说这是建筑祖师鲁班传下来的规矩。因此,小孩子过桥之时,不论听到熟悉或是陌生之人叫你,千万不可回头或者应答,否则来年今天便是你的周年忌日。(后来,我在光绪二年四月廿七日《申报》“再纪剪辫”一文中也看到类似记述:“石工起造桥梁,将须合拢之际,俗传石工收生人魂,用以顶戴桥梁,其收魂之法,系呼人名姓,人一答应,即将口塞紧,谓其魂已收入瓶内。俟合拢时,即以此瓶放入桥内,为所收者,决无生理云云。”)有鉴于此,每次过桥,我辈总是战战兢兢、疾速而行的。 当年,由于家庭、上学等原因,我等南行不过天主堂,多半只在上学和回家的白云街小学—和平桥—新桥一线走动。 和平桥是当时城河路上唯一的一座现代化风格桥梁,桥栏是由铁管焊成,有别于这座城河的其它几座石桥,实在是一个另类。可惜的是,随着丹阳的建设发展,这座承受过万千过客的大桥竟无一张倩影留给后人,实在是一大憾事。近来在网上也闻得有好事者呼吁藏家拍客,结果仍是无有结果。 从和平桥段往北,一路河岸遍植栁树,每到春日融融,千朵万朵栁絮吐绽而放,令一冬畏畏缩缩的行人心头春意荡漾,行走姿势和面色也欢愉了许多。丹阳的春天总是嫌短,不知不觉地就到了夏天。莫小瞧这细细的栁枝,仍然起着遮阳蔽日的功能,只不过不像法国梧桐和泡桐树枝伸展那么招摇罢了。 沿河的人家总有些喜欢花木的。记得老建筑站(五星电气前)往南临近和平桥这一段河沿,姐姐有个同学家住在此,利用竹杆围上一圈稍加固定,俨然便是一座小小的院落了。牵牛花、茑萝争先恐后地爬上了竹篱笆,白天是茑萝吐露芬芳的时节,傍晚和清晨便是牵牛花的世面了,相对于茑萝慵懒无力的攀援,牵牛则是大喇喇地四处扩张着势力范围。大朵的月季花当仁不让,在清晨的露水吸足滋养之后,徐徐地吐出了黄色、红色叶瓣的芬芳。更有许多不知名的野花野草,在它们的空间中恣意纵横。小蜜蜂嗡嗡营营地飞来飞去,在花丛之中不知疲倦的劳作着。我曾向姐姐的这位同学请教,在哪儿可以买到这许多品种花草的种籽,她狡黠的一笑,大概想秘而不宣,后来还是指指栖憩在花枝和篱笆上叽叽喳喳个叫唤不停的小鸟。原来,这天成野趣的画面始作俑者竟是这一众活泼的小精灵,它们既是“采花大盗”,通过啄食花果籽粒之后的排泄物,又扮演着各色花草后代延续的传播者,而导演这一切的幕后英雄,便是伟大的自然呵。 与小家碧玉式的家庭篱园相比,河西的一位朱家庭院便称得上是霸气十足了。他家临河沿围种着密密实实的大丛玫瑰,连砖墙都省却了。带刺的玫瑰树枝繁衍生长充满着生机活力,百枝千竿戟指空中蔓延将近十米,枝头再从容地宛延垂入河面。这种花卉植根于水边,经年不用主人浇灌与照料,形成了既透风通气、又赏心悦目的天然护墙。到了夏季,成百上千朵玫瑰争丽斗妍,含苞怒放,彼起此伏地持续数十天,令路过的行人常常驻足观赏这美丽的奇观,久久不忍离去。 城河水色碧绿,水里养育了生灵无数。那时县城还没有自来水,除了饮水取自井中之外,淘米、洗菜、汰衣都在此处进行。沿和平桥至新桥一路行来,有六七座大青石条搭建的码头供居民使用。张家小妹、李家嫂子各踞一角,汰衣者用捶衣棒使劲的夯打着衣物,淘米者慢慢地捡拾着米粒中的沙砾。河中的小鱼、小虾们淘气地在人们手中争抢着食物,运气好的竟能用竹篮或箩头捕捞住几只来不及逃逸的“扑食郎”或沼虾,也有不经意者,蹲在码头边将手静静地垂入水中,任由鱼虾啄食嬉戏,那一番悠情惬意,又岂是等闲俗人可以意会? 邻家大人们闲暇之余,也有临河垂竿,恭候鱼儿上钩的。功夫好的,一如老僧入定,腚下的板凳生根般坐它几个时辰,总会大有收获的,只要渔业大队不来打搅,午餐荤菜那是“三个指头捏田螺---笃定”。通常垂钩者功夫到家的,拿出自家秘制的鱼饵,打下“食塘”后静静地等待大鱼上钩,单从河中浮起的一串串气泡(也称信子)大小,便知水下造访者的斤两。此刻最讨厌便是小“扑食郎”和参条的骚扰,对于鲫鱼、河鳗、鲢子,都是心中暗自期许的收获对象。也有发着的,猛然间一条数斤重的鱼儿上钩,不消几分钟,讯息便从街头传到街尾,在街坊口中传播发酵扩大至N倍。 黄梅季节,临到下雨之前、气压极低之时,便是河水泛出极浓土腥气味之际,只见一干好事者头颈伸长了站在河边,忽然不知是谁发一声喊:“翻塘喽”!顿时只见千万条大小鱼儿摆头甩尾,凌空窜出水面,扑腾着上上下下,数里长的河面上宛如饺子开锅般地翻腾不已,偶见条把大只鱼类翻腾到河岸上,立时有人冲上前去死死按住,并用手指急速抠进挣扎的鱼儿腮中,喜勃勃地送回家中。不如意地,捕捉不及,眼睁睁望着猎物从手中挣脱,兼有收脚不及滑倒在河坡上污了一身泥的,只有自认晦气。大好时机稍纵即逝,“翻塘”的时间毕竟只有那么几分钟。 漫长的夏日期间,我等“小把戏”未必尽让大人专美于前。暑假期间,匆匆对付过午饭,年纪相仿的孩子便吆五喝六,一人扛上一只脚盆, 在彼起此伏的蝉鸣声中争先恐后地跳入河中。一来用木盆可以“保驾护航”,不至于发生溺水的悲剧;二来不会水的孩子往往凭借木盆,可以先学“狗爬式”、后练“自由泳”,数小时便可完成从“旱鸭子”到“菜鸟级”“水手”的成长过程;三是河底有着河蚌、螺蛳等丰富的水产资源,不出几个时辰,个个木盆中都会有令人欣喜的收获。兴冲冲的回到家中,向大人展示了游泳的“副产品”之后,原本家长高高举起、准备略示惩戒的手臂也就放了下来,顶多说一句“小赤佬,下次小心点噢”,一切便都皆大欢喜了。 晚饭花开了(许久一直不知它的芳名,后来查阅《植物名实图考》,才知道晚饭花就是野茉莉。因为是在黄昏时开花,晚饭前后开得最为热闹,故又名晚饭花),到了做饭的时候,此时的顽童都成了大人,个个生火起炊,这是暑假期间的必修课,烧得稀稠好丑倒在其次。大人到得家中,沿街排开桌子,宛如现在的露天排档般,展示出各家的生活档次和饮食喜好。不消说,香浓的大麦粥是千家一律的上上膳品。 夏雨倾盆,是夜,与家园一墙之隔的体育场,蛙鸣悠扬,天籁之音直将孩子送入梦乡。翌日清晨,赤脚在体育场狂奔呼啸,继而驻足俯拾怯生生露头冒出草丛的香蕈,即使是童子纤手一捧,也能让中午的餐桌上鲜香四溢。 无雨的夏夜,端的是孩子们大显身手的好时光。体育场那一堆堆的草丛、灌木中,不时出没三五少年的身影,蝈蝈发出如金属般磁性的昂扬歌咏、纺织娘此起彼伏的低吟浅唱、荧火虫彼明此灭的诱人光影,纵然手臂上被犀利的葛藤划出火辣辣的血痕,也不能令少年停下追逐的脚步,直到家长催促一声盖过一声,孩子们才恋恋不舍地踏上归途,一路上相互间炫耀着瓶中的收获。 夏天的过夜,各家是多少有些讲究的。城河路的路面,中间铺着长条青石板、两侧到边俱为弹石路面。傍晚时分,大凡在马路上铺床过夜的人家,都要到井边去汲水。白天被太阳灼烤得滚烫的路面,被冰冷的井水泼地一浇,顿时泛起一阵白烟和蒸腾的热气。如是三番,路面方泛出丝丝的沁凉之气。“夏不坐木”,男人搬出竹马和竹床架在路边,女人再用井水洗抹过竹床。全家人沐浴之后,女人还要汰洗晾晒完衣衫,一天的劳作方告结束。阖家挨批批躺在一张竹床之上,舒展的筋骨有着说不出的愉悦。六十年代的丹阳,无论贵贱,家中是没有电扇这等玩艺儿的,乘凉的工具,便是一把蒲扇,一扇在手,摇将开来,一来驱得蚊虫,二来收得凉风。刁蛮的孩子还要喃喃呢呢地緾住大人讲故事,听不几句,却又发出细细的呼噜声。男人的蒲扇越摇越轻,最后也加入了全家的鼾声合唱声中去了。静静的夜,远处轻轻传来如泣如诉的二胡乐声。偶有行人匆匆路过,望着通街睡客,会意地轻轻放慢脚步,穿着木屐的也放低“踢踏踢踏”声音,整个小城此刻仿佛都进入了酣睡的黑甜乡界。满街的“瞌睡虫”东横西卧,家家门扉敞开,“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在共和国的这一历史瞬间,丹阳曾经有过。 这条记录着无数少年儿童憧憬与成长经历的城河,文革后期被当政者一声令下,填塞用于建设通衢大道。当年在校读书的我,也曾参加过填河筑路的劳动,只是当时一阵莫名的骚动与兴奋,曾经“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我,继之而起的是数十年的怀念与伤感,这条看着我成长的河流消失了,曾经的期待和梦想也随之幻灭了。少年呵,你将到哪里去寻找那条陪伴过你的河流呢? 江南水乡,城依水而建,市以水而兴。这些年走过苏州、常熟、江阴等城市,艳羡其“城孕其水、水育其城”的相得益彰。多少次魂牵梦萦,依稀城河胜景再现,明知是一枕黄粱,但又期盼将之留住。反思丹阳昔日填塞城河之举以及昔年练湖的碧波万顷被退湖造田的深刻教训,不禁要大声发问:丹阳,你做好城市建设水文章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