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气的父亲

庞冶

淘气的父亲

文/庞云初

    　近年来，父亲的举止多有突兀之处。母亲和妻子每每重复着对父亲的既有判断：神经病，或者神经兮兮。我是父亲的儿子，是他肚里的蛔虫，他的怪异行为，我大都能够理解。不是有句话吗——多年父子成兄弟。
　　父亲与一般农民稍有不同的地方，是他小时候曾经读过不少祖上留下来的藏书。尽管后来只念到初小毕业，可他身上沾染着一点书卷气，还能写出一手说不上娟秀，却也自成一体的字。青年时，他随村里人浪迹至大西北，在兰州市一所学院读过几个月书，又在一家化工厂做过一段时间工人。
　　父亲个头不高，体格不硕，可也别因此小瞧了他。从外地回来后，父亲参加了生产队劳动，他样样活儿拿得起，令人刮目相看，又不爱说话，闷闷地只知道出力，人称“小黄牛”。凭着一身农活本领，父亲当过好多年生产队长。在众人眼里，父亲是柔弱有余，威严不足，而他的古怪，年轻时大约未见端倪，不然，外婆当年把母亲许配给他时，怎么夸他忠厚老实、性子和顺呢？
　　自我记事起，母亲与祖辈的关系一直处得很僵，父亲夹在中间两头受气，常见他脸上挂霜，动辄摔东西，不多说一句话。我那时就觉得父亲太怂，对母亲一味依从；对他父母又唯唯诺诺，没有半点言语冲撞，倒是对家里的几个孩子和物件，时有粗暴之举。我因此同他无话可说，父亲同我话也不多。单记得那年中考结束，我不肯再上学，父亲苦口婆心，软硬兼施，说了一箩筐的话，仍是劝不动我，最后甚至于使用武力，才解决问题（事实上是父亲狼一般的哭嚎击溃了我）；那年复读，听说我承受不住压力，情绪不稳定，他徒步几十里到学校，拉我到田头说话。内容是重复，但却是我听他说话最温和的一次。之后，我顺利升学，通过高考，分配到城市工作，成家，……两地相隔，父子之间就再也没有多少话说。
　　父亲进入老年之后，一些慢性病症不请自来，把曾经健步如飞的父亲整得不再挺拔有力，特别是经过了几次小中风，他的腿部好象被抽去了筋骨，日常行走，飘飘然如在月球上，一不小心，就会跌倒。就是这样，父亲嘴里心里还在与现实较着劲儿。
　　让他住院，他不肯。“化那个冤枉钱做什么？”
　　给他买来拐杖，他不用。人劝他说，这样省力些。他盯住人看，眼神怪怪地，嘴角嚅动一下，又嚅动一下，终于不说一个字，掉头移步离开，把家人和拐杖晾在一边。
　　母亲替他换衣裳，他一把推开，要自己来，却怎么也不行，因为手也已经不听使，几次穿都穿不上去，最终将衣服甩掉。
　　……
　　某年七月，我回镇上看望父母，母亲照常在外面打麻将去了，父亲独自在家。我和父亲分坐在八仙桌的两端吃茶，简短地寒喧几句后，父子两人再无余话。父亲寂寂地看着外面的天出神，我无聊地看着父亲的侧影。
　　忽然间，就注意到了父亲茫然无助的眼神，仿佛霎时看穿了父亲的隐秘内心，我一阵悸动。几十年来，父亲受的委曲、经历的道道坎坎儿太多了，可是母亲不会有心思听他诉说，子女们也不会想到去听他诉说，或者他压根儿也没有想同谁去诉说，他把所有的苦闷和不满都放在心里，逐渐凝成心结，并影响到了性格。除了逢年过节，一家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平时家里就只留下他和母亲，而母亲承袭外公喜好，业余时间与麻将牌形影相随，很多时间里，父亲都是一个人在家，形单影只。
　　我对父亲说：给你订份报纸吧，可以解解闷的。
　　父亲说不要。
　　我又说：我的文章有时也会登在上面，你可以给我看看，指点指点。
　　父亲不作声了。
　　报纸天天送来，父亲戴着老花镜，很仔细地看。我感到欣慰，怪自己早先怎么就没有想到这点呢？可事隔不久，就出现了我意想不到的状况。
　　一天我回镇上，脚刚踏进门，就听得父亲语气坚决地说，给我把报纸退了，不看了！
　　我大为不解，问怎么了？
　　父亲说，都是睁眼说瞎话！这个好那个好的，就看不见干部腐败吗？就看不到环境污染吗？就看不到世道人心坏透了吗？
　　我听了一头雾水，忽然就想起之前母亲对我说的一桩事情来。原来父母当年把家从村里搬迁到镇上开小店，如今店关了，人老了，他们就打算回村里住。问村干部要地皮，各种理由，就是不给。父亲气得直骂娘，说户口在村里，怎么就没有我家住的地？一直忿忿不平。
　　也不知道是报纸上的什么，刺激到了父亲，他怒火中烧了。
　　从此，除了做些家务，父亲整天价就是对着门外泛白的天空发呆。有人来家里坐，说起社会上的事，他立刻就会哼哼咧咧地骂开了；妹妹家来请吃饭，他不去，再请，就丢开拐杖独自儿朝外闯去，那势头就象一头疯牛，让家人着实受惊吓；有时，母亲走亲戚，晚了回去，父亲就在家里摔东西（事后我发现，他摔的都是些最不值钱的破旧物件）。
　　他几次回村里找村干部，扬言如果再不给他安排房基地，他就要去省城上访了。那慷慨激昂的样子，全然看不出他已经是七十岁的病残老人。
　　然而，事情的发展富有戏剧性。虽然在母亲和妻子眼里，父亲的一些举动仍然被她们纳入神经毛病的范畴，但我却觉察到了他的细微变化：他竟是象孩子一般的淘气了！这种情况，是在我家回村造屋，一家人住在一起之后。
　　前年年末，村里终于同意拨一块地来给我家造房，我闻讯后，立即回乡组织施工，房屋很快落成。父母假说要看守房子，急不可耐地搬回村里过春节了。第二年夏天，我将房屋进行了装修，和妻子也住到了乡下。
　　两间两层，前院后院，差不多是我的田园梦境了，事实上，这也是父亲一直念叨的田园梦境。我们在前后院子里种上了各式花木，又在院子外围堆土造田，种上了各式蔬菜。我和妻子白天在城里上班，晚上回村去住；父母时常结伴下地，莳弄庄稼。一日三餐，都是父亲下灶，母亲上灶，又吃上热腾腾、香喷喷的农家饭了。最感到小幸福的是到了晚上和周末，一家人围坐在一桌吃饭。我陪父亲喝上一小杯酒，他喝红的，我喝白的，边喝边聊聊天。半年以后，父亲的话明显多了许多，他的脸色也红润了许多，他的坏脾气竟然不知不觉地隐遁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啼笑皆非的淘气样。
　　父亲的牙齿掉了许多，硬的东西嚼不动。一家人正热热闹闹地吃着饭，突然父亲撩下筷子不吃了，原来是母亲给他夹了许多菜，有些是他不爱吃的，父亲一言不发，就楞坐在那里，嘴嚅动了一下，又蠕动了一下，末了冒出一句话来：喂猪呢？母亲赶紧从他碗里把那些菜拔出来，父亲又说：都不让人吃了？母亲笑骂道：神经病！这么难侍候！父亲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想吃什么吃什么，要这么烦？
　　周末在家，我让妻子下灶烧火，几次叫父亲让出来，父亲就是不动，也不说话，就在母亲说随他去的时候，他却起身了，一溜烟进了房间。饭菜到桌上，喊他吃饭，半天不应，母亲推门进去，带出话来：不要他下灶了，嫌他没用了，不吃了。一家人面面相觑，忍俊不禁。妻子怪我道：看看，吃力不讨好了吧？我只好进房去，又是递烟，又是拉扯，一番陪笑，总算哄得父亲肯赏脸上桌了。
　　在外地工作的孙女回来，是父亲最开心的时候。什么都要问，走时什么都要让她带去，喋喋不休的话语让我女儿应接不暇，但孩子对爷爷极有耐心，爷爷要下棋，女儿陪他；爷爷要悔棋，女儿依他；爷爷长时间走不出一步棋，女儿边下棋边玩手机等他。至多，在输赢关头，爷爷还想悔棋的时候，女儿说一句：爷爷，你又赖棋了哈！这时候，做爷爷的就笑了，有些讨饶地说，爷爷年纪大了，脑筋不行了，再让我一回吧。
　　母亲体谅父亲身体有病，什么都想劝他歇下别做，父亲偏不领情。我时常还能看到父亲和母亲一语不合，冲撞起来。父亲嘴里总是那一句：好！好！好！我什么也不做，行了吧？母亲嘴里也总是那一句：神经病！闹归闹，很快重归于好，风平浪静。父亲照常做，母亲照常说。
　　父亲现年七十二岁，村人都说他越活越精神了。我知道父亲是因为终于回到了生养他的故土上，接上了地气，我还知道其实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比什么药物都管用，父亲返老还童了，他的那颗善良热情的心又复苏了。
　　我对母亲和妻子说，说老头是神经病，哪一天见不着他了，你们感觉怎样？母亲和妻子闻之一惊，随即都笑了。母亲说：还真是的，家里有个“神经病”，电视都可以少看！妻子嗔道：就你懂父亲！
　　嗨，我的淘气的父亲哦！

山中过客

家有一老，赛有一宝。

萍水相逢

儿子读懂了父亲！读者也读懂了你的父亲！本人有幸和您的父亲面对面交流学习了一次，刻骨铭心啊！

庞冶

萍水相逢 发表于 2014-6-18 23:03
儿子读懂了父亲！读者也读懂了你的父亲！本人有幸和您的父亲面对面交流学习了一次，刻骨铭心啊！

曾老师是热情人，我父亲挺喜欢你，早年如果我有个有出息的弟弟，我一定鼓动他去追你做我弟媳！

庞冶

山中过客 发表于 2014-6-17 18:35
家有一老，赛有一宝。

老话都是这样说，很多人未必深解其味。若是解了，与多么脾气古怪的老人的相处也都是乐趣了。

清香一瓣

父亲老了，成了老小孩。好幸福的一家子！

庞冶

清香一瓣 发表于 2014-6-19 21:35
父亲老了，成了老小孩。好幸福的一家子！

人生就是 一个圈，老人和孩子有共性的。我有时看我父亲的“淘气”样子，真的在心里乐，老人活到淘气的状态，真的可以说是心里恢复了热情才会出现的。
谢谢您的跟帖，一并感谢楼上几位！

向阳花

言语冲撞、赌气都是融洽的体现，幸福的家庭才能如此融洽。

庞冶

向阳花 发表于 2014-6-20 15:21
言语冲撞、赌气都是融洽的体现，幸福的家庭才能如此融洽。

平常家庭，平常生活。有心相处，家家都可以一样。谢谢向阳花老师的点评！

萍水相逢

庞冶 发表于 2014-6-18 23:08
曾老师是热情人，我父亲挺喜欢你，早年如果我有个有出息的弟弟，我一定鼓动他去追你做我弟媳！

老人家朴实、有思想，能和您的父亲大人交流，是我思想、灵魂的一次洗礼。

毛毛

每个人都是有个性的，我想起我的父亲：倔强，看不惯社会上一切不合理的事情，一辈子暴脾气，临到老了，得了绝症，竟然变得像孩子般无助和脆弱，令人心疼，多希望他能继续发脾气，可惜再也不能了。缺少庞老师的文采，不能把父亲的故事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