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鹤梦

流韶

云深鹤梦

      纯阳观飞檐上的皑皑白雪经年不化，阳光下如同摩挲百回的软玉，氤出温润的气息。

      纷扬的雪如玉屑般扑在莫流云脸上，他早已习惯这样寒冷与温暖并存的天气。或者说，从他有记忆以来，面对的都是这样清冷又灿烂的景色。他只是纯阳观一名小小的弟子，在轮值师兄敲早课钟前便已起身，扫开青玉阶上的浅淡的积雪，拂去不老松旁石凳上的落尘。师兄们练得刻苦，他们是想成仙的。看到掌观真人瞬移八方的神通，又有哪个不羡慕？偏莫流云自去领了这扫地焚香的差事，只因他本就在纯阳观里，这便是他的家。既无他处可去，成仙又怎样呢？远方又是什么样子？虽是听下过山的师兄说起长安的繁华，洛阳的风雅，扬州的旖旎，却也想象不出究竟是怎样的光景，让他们的脸上生出如此回味的表情。莫流云只是笑一笑，继续扫着青玉阶。说是青玉不过是石罢了，多年来人们的踩踏使它变得光滑而细腻，仿佛玉一般优雅而矜持。一共一百零八级台阶，莫云流记得每一阶边角上不同的纹理和形状，他对它们的了解如同对纯阳观里每一棵老松的熟悉。

      观中是没有四季流逝的，山下的人会说冬去春来，夏炎秋凉，而山上一直覆盖着皑皑白雪，既不被温和的太阳融化也未就此将周围冻成一片冰寒。不像其它地方雪与阳光彼此瓦解，这里反倒呈现出了一片合作的态度，互不侵犯互不干涉，阳光与雪粒共舞起来愈加清雅而高傲。

      闲暇时莫云流更喜欢一个人去观后的坐忘峰上。这本是犯错弟子面壁所在，然而这么多年从未有弟子会罚到这里，莫云流便将这里当做自己一个安静的去处。每每看到山间云雾流转，如触手可及，心底便生出如云般在青天之下驰骋的一丝意动，却不仅仅是如大多数人一般向往飞翔，仅仅是无端感受到宿命般的指引。莫云流曾问过师父，为何要给自己起这样一个名字。师父的表情如陷入追忆，最终只是一叹道，我遇到你那天抬头偶见坐忘峰周转缭绕的云影，只望你的心能有所归处，不要似这云一般居无定所。莫云流心中却是微动，若真能如那云般御风而动，倒也甚好。

      莫云流已不记得这是第多少次上坐忘峰了。日已偏西，泛黄的霞光潋艳而华美，将树木石块拉出长长的影子。本是静谧的所在，却忽然有了一丝异响。

      转头望去，只见一痕亮白的翅，飞快地掠过视野边角。再转回来，那片影已翩然呈现在面前了。一抹艳丽的红，映着高洁的白，加上沉稳而肃穆的黑，让周围的雪与光都黯然失色了。

      一只鹤！

      莫云流急急拜下去。观中所有人都知道，这里只会有一只鹤。鹤是掌观真人的坐骑，轻易不出观中禁地，只掌观真人云游时相伴左右，礼同掌观真人。真人曾与弟子笑谈此鹤通灵，与自己更似知交好友。那论辈份自己竟是它的徒孙了。

      鹤却直直看着他，并无什么表示，一双眼似聚了无限的光，又放出欣喜的神采。

      莫非它还能口吐人言么？莫云流低着头默默想。再抬头时它却已不见了。

      此后几月间，莫云流依然偶尔上坐忘峰，却总遇到这只鹤了。初初几次还略有尴尬，时间久了便如好友般融洽。莫云流也不知为何竟能对鹤的情绪喜悲感同身受，难道这便是真人当初所谓的“神交”了么？却不知鹤能否感受到自己的心境，于是莫云流便常与它说起平日所思所感，鹤却也认真听着，并不如第一次见面时不打招呼便悄然离去。

      “若是能像这浮云一般自由自在多好”，一次，莫云流笑道，“我倒极愿变作你羽翼上一根翎羽，可随你飞过群山呢。”

      鹤歪了歪头，竟是伏下身来示意他来坐。

      莫云流慌忙摆手：“不可不可，真人坐骑我如何敢亵渎？”

      鹤竟一反常态地固执，似不肯罢休了。

      莫云流也并不是极迂腐的人，一想便笑笑从了鹤。只见鹤双翅一展便是丈余，带着莫云流便冲入了云里。泛红的霞从身下掠过，夕阳也仿佛变大了些许。莫云流又发现原来高空是没有雪的，这里是一片晴和的天气。“若能化为你身上一根翎羽……”莫云流低叹。

      此后几次鹤都未出现在坐忘峰。或许真人又出去云游了吧？莫云流心想。

      一日，观中突然骚动起来。“掌观真人的鹤为护真人受了重伤！”弟子们纷纷议论，莫云流本不在意这些小道消息，听到鹤字便不由驻足了。看到连莫云流这样不太对事物发表见解的独行角色都停下了脚步，先传播起消息的弟子不禁面有得色，说得更是详尽：“听说掌观真人在昆仑遇上了狼群，如只是普通狼群以真人之力必是不需费力的，谁知其中竟混着三只狼妖呢？趁真人不注意结阵偷袭，幸得真人的坐骑，那只鹤，千钧一发之际护着了真人。虽狼妖最终毙于真人掌下，鹤却已重伤了。”

      莫云流心下悲伤。虽自己已将鹤当作知交，然而自己毕竟只是一个小小弟子，又怎能去探望。可不去，又觉心中如刀绞，坐立难安。

      暮时，师父突然找到了莫云流：“真人指名要见你呢。”

      莫云流既惊且喜，惊的是真人竟知道自己这样一个小小弟子，喜的是或许有机会可以探听鹤的现状了。

      穿过重门，终于见到了真人。比祭祀上少了一分厉容，多了一分亲和。

      更欣慰的是见到了鹤，气息虽是有点衰弱，目中的神采却依旧。

      “这便是他了？”真人却不是在对莫云流说话，而是回头看身后的鹤。

      鹤点点头。

      “你可知你的父母是谁？家住何处？”真人又问，这次是正对他了。

      莫云流茫然摇头。

      真人一叹：“你确实不知。只因你并无父母。”

      莫云流心中一紧。虽然自己从小心态淡然，可也在梦中畅想过父母的样子。不知自己的父亲是否与常来观中送菜的老伯一般笑容慈和，自己的母亲是否如来看望师兄的老夫人一般温柔和美，更不知为何他们竟将自己弃在山间让师父捡回才保住一条性命？如今听真人言，竟是自己的父母从未存在过，自己的想象都只是无稽么？

      真人又道：“其实，你是一抹灵幻化而成。”

      莫云流更是苦笑，原来自己连人都不是，只是一抹灵？转瞬他又想到，是谁的灵呢？

      于是目光不禁投向真人身后的鹤。

      真人娓娓道来。

      原来，真人得道时，与他相处已久的鹤也已有一定修为。然而受天地规则所限，却无法直接化为人形。于是真人为其寻来可分割灵体重新塑灵的铸魂石，终于让鹤分出一缕灵来变为人形。却因种种原因并未能完美转化，最终让鹤与自己的灵体失去了命魂间的联系。

      鹤与真人云游四海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却从未有过一丝消息。失意之时偶上观后坐忘峰，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数月之前，我听它与我传音道已找到自己的灵体。我问它是否再融合为一体，它却道你已有自己的意识与经历，不愿为壮大自己而让你无法自己选择前路。”真人又是一叹，“本想过几十年，待你度过正常人的一生再寻你来，如今竟是遭遇如此不幸。此役它的灵气大受影响，恐怕……”

      莫云流是听懂了。鹤的伤只有自己能修补，何况此时它并不是鹤了，这就是另一个自己。

      看向鹤的方向，它的目光依然清澈有神，却是似听到了它的声音，与自己一般无二，只是说着，“若你想过自己的生活，无人会勉强于你，真人也不能。”

      莫云流又想一想，终是笑了。

      越过真人，走向鹤：“记得吗，我同你说过的，愿化为你一根翎羽，随你飞过群峰的。”

      从前未有太大执念，对繁华世界并无向往，对锦绣前程也无太大期望。只心中幻想变成一片云一片雪一缕光，散在这坐望峰周，纯阳观旁。现在终于明白，这便是自己一直带着宿命的因，结出了这不太和谐的果。其实当初又何必变成人呢？成了人，最终也不过是想变回鹤。真是可笑啊。

      若是再能在夕阳中与霞齐飞，凌雪起舞，定是很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