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矿长下井查盗采死亡 国土局被指变相收租

卡其社

10月13日，广西南宁武鸣县一铜矿矿长和安全员在井下身亡。当地广三矿业公司的解释是，矿主擅自下井，检查设备是否受损。

　　而当地其他矿主表示，该矿已停产两年，“检查设备”的解释牵强，该矿主下井是受令检查矿内是否有人盗采。

　　调查发现，两江铜矿目前欲将3家矿业公司整合为1家，而进行封矿。但盗采现象依旧存在。当地矿主解释，整合只是表象，许多小矿主只需缴纳一定费用就能挂靠3家公司。而且向县国土局交纳费用后，就能通过政府所设关卡。武鸣县国土局回应，所收费用实为罚款。

　　调查还显示，出现事故的广三矿业公司于今年10月15日，被环保部通报，该公司的尾矿库存在泄漏等问题。武鸣县环保局回应，“没有发现渗漏痕迹”。

　　10月22日，武鸣县两江镇，大明山象头峰，一个黑乎乎的洞口矗立路边，仿佛一只巨兽张开的大嘴。几个穿迷彩服的工人无精打采的在矿区工棚内闲聊，看到陌生人，他们会警觉地盯着来人。

　　9天前，矿长毕洪亮在这个洞内死亡。现在，少有人愿意谈这个，在矿区，死亡是忌讳的话题，但更准确的原因是，这里“每年都要死人”，那些常年住在矿区的工人对死亡的话题已失去兴趣。

　　毕洪亮死后，两江铜矿立即变得安静。这些天，在矿区无证采矿的老莫，白天喝酒睡觉，等事情淡去，重新开工。

　　监管部门一如既往要在事故后，沿路张贴一些白纸黑字的通告，新的覆盖老的，等待被矿区的风沙撕裂，破碎。

　　矿长之死与“低级错误”

　　广三铜矿停产两年，看守设备的毕洪亮带人下井，被毒气熏死，他的死被认为“犯了低级错误”

　　40多岁的矿长毕洪亮的死亡被他的老板刘军称为“犯了一个低级错误”。

　　刘军是广三矿业公司总经理，和毕洪亮是四川老乡。刘军介绍，毕洪亮来到两江铜矿前干煤矿，20多年了，从矿工，放炮员，安全员，“一步步干出来”。

　　2006年毕洪亮到广三矿业公司，去年被提拔为矿长。

　　刘军介绍，由于矿山整合，广三矿业有限公司大明山铜矿于2008年8月份至今，一直停产，并由武鸣县国土资源局打上封条，并安排毕洪亮、何现仁等人看守设备。

　　按工程师潘绍权事后陈述，10月13日下午2时30分，矿长毕洪亮叫上他和安全员何现仁，一起进矿井。当时何现仁走在前面，潘绍权在中间，毕矿长走在后面。

　　3人沿矿道走了约900米，来到一个盲斜井，那里曾被水淹，潘绍权用打火机打了一下，能打着。

　　3人大约再向下走了7米，潘绍权感到不适，摸出打火机打了四五下，没打着。

　　“不好，缺氧。”潘绍权喊其他两人：“不能再往下。”

　　刘军说，但毕洪亮两人没有停步，“认为慢慢走不会有问题”，毕洪亮还超过潘绍权往前紧走。

　　潘绍权回忆，他当时感到脑袋像要爆炸，呼吸困难。最后拼命挪往洞口。期间，他听到后面一声闷响，用手电一照，发现毕、何两人已趴倒。

　　潘绍权当时意识到，这时候下去救人只能是送死，所以他开始往井口爬，爬上去，求救。走出矿井大约是下午3时10分，他打电话向矿领导报告，并报警求救。

　　两江镇距武鸣县城40多公里，而从该镇到两江铜矿区，还有10多公里盘山路。一个多小时后，县城的消防队赶来。

　　21日，何现仁的哥哥何志仁说，矿长5点多被救出来，弟弟是6点多才出来。随后宣告不治。

　　检查设备还是探查盗采？

　　广三总经理刘军说，毕洪亮下井是为检查设备；有人称毕是被要求查看井内是否有盗采

　　刘军说他的矿是整个两江矿区设备最好的。但事发当天，工友们没找到基本的救生设备。

　　潘绍权出窿道后，向周围工人求救。此时，附近一个窿道的矿工扛来一瓶工业氧，这是矿区修理设备的电焊用品。工人试图用此供氧，下去救人。

　　矿工老梁在距171窿道500米的另外一个窿道看场子。他赶来施救，沿171主窿道前行500多米后，没有了灯光，而他也没有矿灯，只好返回。

　　期间，矿工们甚至拿着草帽、旧衣服等用来扇风、打算下井施救，均失败告终。

　　何志仁说，目前矿方给家属赔偿了26.5万元，外加一个月工资2500元。事情完结。

　　“毕矿长是个非常有责任心的人。”刘军称，公司只要求留守人员看守好设备，不要被盗，没要求下井检查。“可能是见矿山很久没开采，他担心设备损坏才进去查看”。

　　10月25日，两江铜矿区一家矿企负责人对刘军的说法表示怀疑，“已经停产2年，这时突然进去看设备，有什么意义？这个理由我们比较怀疑”。

　　老莫也是两江矿区一位矿长，他熟悉矿长“小毕”———“小毕”是矿区里毕洪亮的绰号。他说，因为两江铜矿一直存在盗采，毕洪亮三人当天进洞查看，洞内是否有盗采者。

　　对此说法，死者何现仁的哥哥何志仁也予以证实。

　　据当地一矿长介绍，进入窿道深处，一定要打开鼓风机，进行通风才能进入；同时里面可能积水较深，还应打开排水设备。

　　老莫说，一些暂停开采的斜井，因长期无人扰动，可以看到离地2尺有层薄薄的白色烟雾，那是长期放炮所产生的氨气，还有窿木腐烂产生的毒气。人下去，一搅动，毒气上浮，吸一口人就倒地。

　　不过为了防止铜矿盗采，监管部门切断供电，鼓风设备没法开启。在老莫看来，这是导致小毕死亡的原因之一。

　　“我三弟在铜矿干了很多年安全员，他很清楚里面的危险”，何志仁说，是因为老板下令，他们才硬着头皮在没有开鼓风机的情况下进窿道。

　　刘军否认下令三人冒险进窿道，“他们没有经过公司，擅自下井。”至于三人下井实为查探盗采情况，刘军认为，“死无对证，不好说”。

　　猫鼠游戏后，盗采疯狂

　　矿山整合禁止开采；但很多矿主依旧作业，针对巡查、封条、停电，矿主们各有对策

　　171窿道事故后，老莫暂停开工。

　　喧闹的两江铜矿区安静下来。县里的相关职能部门随后而至，又一波打击盗采的行动开始。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老莫和这里的数百名矿工玩过了很多年。

　　武鸣县国土局分管副局长林耀说，国土局为了打击盗采，两年来持续努力，比如定期和不定期的上山巡查；通过在窿道口贴封条、停电、停炸药雷管供应，来整治盗采。

　　据了解，两江铜矿区共有3家合法矿业公司，分别为康华公司，两江铜矿选矿厂和广三矿业公司。

　　2008年3月，6月和8月，上述三家公司的采矿证分别到期。按照自治区政府“一个矿区一本证”的要求，三家公司必须整合成一家。整合完成之前，停止发采矿证。

　　“因此，目前矿区内任何开采行为都是违法盗采。”林耀说，目前没有发现有人盗采。

　　但记者调查发现，当地的盗采现象并未停止。

　　22日，记者在当地知情者带领下，抄小路进入矿区。只见整个象头峰的悬崖峭壁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窿道。

　　两江铜矿区到底有多少个窿道，老莫说，谁也说不清，仅政府编号的就编到了338号。

　　整个矿区建在悬崖峭壁上，公路边是依峭壁而建的工棚，时不时可见矿工在一起说笑。

　　矿区分为4个工区。广三矿业的171号窿道位于一工区，剩下几个工区归康华公司和两江铜矿选矿厂。

　　在矿区记者看到，钢丝绳索道四通八达，装料口(从峭壁上的窿道内用索道空运车吊出的矿石，在此集中，通过装料口，分装入车内运出)留有新鲜细碎矿石的痕迹。

　　在二工区附近，一位矿工称，他们早上5点多刚刚放炮开采。“这段时间风声比较紧，我们白天喝酒睡觉，晚上开工”。

　　在三工区，山脚一个窿道，记者看到，大型挖掘机停在洞口，旁边堆放大量矿石。

　　知情者介绍，这个窿道有县国土局的人占股，“我们不敢开采时，只有他们还敢采”。

　　对此，林耀否认国土局有人占股。

　　而对于国土局的巡查，知情者说，窿主们会派人放哨，遇到检查，立即停工，工人们或藏身窿道，或藏匿山上。

　　对于封条，许多窿道都有2个洞口，被封一个，窿主会悄悄在旁边隐蔽处再开一个口子进入。

　　至于停电和控制炸药雷管，窿主们也有办法。老莫介绍，窿主都有柴油机和发电机，停电了照样开。而炸药和雷管，有办法的窿主会高价从开山修路等工地买来。

　　据介绍，如果通过合法渠道，每箱炸药只要260元，每盒雷管是100元。但通过非正常渠道，炸药要1000元每箱，雷管也涨到800元每盒。

　　一名窿主说，一车毛矿20吨，可以卖到1万块，刨除成本，还有利可赚，“随着市场上铜精矿的价格增长，盗采利润空间较大，大家就愿意冒险。”

　　假整合，盗采难禁绝

　　矿区整合成3家公司开采，小矿主以缴纳提成等方式挂靠其下，禁令下他们依旧独立作业

　　大明山又称“镆铘山”，其中两江铜矿区全广西闻名。矿区地处大明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内。传说的上古青铜宝剑“镆铘剑”即诞生于此。

　　武鸣国土局副局长林耀说，两江铜矿在解放前就开始开采，1985年重新组织大规模开采。早期实行“有水快流”的采矿政策，当地人纷纷上山挖矿，最多时有100多个窿主(矿老板)。

　　此后进行矿山整合，两江铜矿区只剩下康华公司，两江铜矿选矿厂和广三矿业3家公司。

　　老莫介绍，整个矿区名义上由这3家公司开采，但实际上，这三家公司只是在各自的矿脉上开采一个主要窿道，其余上百个窿道都由大大小小的窿主拥有。

　　比如广三矿业所开采的矿脉上有7个窿道，但只有171窿道由广三开采，其余6个则由其他窿主开采。

　　为了满足政府整合采矿权需要，这些窿道按工区，名义上都被划分到上述三家公司。一个工区内的窿主共享对应公司的采矿证，但采出的铜矿必须要运到该公司的选矿厂加工，并向其缴纳加工费。

　　记者采访了一位窿主，他的窿道在广三公司的工区范围内。这位窿主必须把他采出的矿石拉到广三公司选矿厂加工成铜精矿，并支付110元/吨的加工费。

　　这位窿主说，他还要缴纳10%提成给广三公司，换取后者给他的“放行条”，否则他的矿就没法运出山。

　　要进入两江铜矿区，要通过一个关卡，这里大门紧锁。来往的矿车进出，需要凭国土局颁发的放行条。而只有上述3家公司才有放行条。

　　每个公司会先向窿主收取提成，再给予他们放行条。康华公司的提成为13%。

　　同时，上述3家公司还会给窿主提供合法的炸药、雷管和引线。

　　老莫认为，正是这种“假整合”才使得盗采无法禁绝。因为那些窿主实际上依旧在各自独立采矿。

　　矿区的一位窿主说，2008年之后，随着三家公司的采矿证到期，“大家都变成非法开采了，所以也不再给这三家公司交提成”。

　　在老莫看来，现在窿主们最害怕的是入山的那座关卡。因为封矿期间，上述3家公司的通行证也无效了，“而关卡不开，采的矿没法运出去卖钱，一切都白搭”。

　　国土局变相“收租”？

　　原为阻止盗采设立关卡，如今缴费几百上千元就能通过，县国土局解释这是“罚款”

　　开采出来的矿必须运出来才能变钱。而进出两江铜矿的唯一通道上，设了一个关卡。

　　林耀介绍，关卡最初是两江镇政府设立的，设置目的主要是防盗采，防止闲散人员进入矿区。目前，国土局也参与，两家共同管理，功能还包括防止窿主偷偷运矿出山。

　　不过，在老莫这些开矿人的眼里，“关卡现在变成了收费站”。

　　两江矿区的一名窿主说，给公司交了提成，在通过关卡时，他们还将被登记车牌和运数，按照每车450元钱向当地镇政府缴费。

　　在矿区内记者看到，因为关卡封锁，平时盗采的矿石没办法运出去，盗采者就先把矿采出来，转移到公路两边堆放，甚至窿道内也堆满。

　　有窿主说，等矿积累到一定程度，就有大老板想办法打通关系，打开关卡，里面日夜开始向外运矿。

　　老莫介绍，最近的一次开关卡是今年5月18日到28日。当时，七八个窿主到镇政府“闹”，说没钱了，要求开关放矿。

　　一位知情者称，当时一位镇领导说，“给你们十天时间，运不完就算了”。

　　“那几天，几十辆东风大卡日夜向外运矿，灰尘遮天蔽日”，两江镇龙英村李宇山和英俊村李海杰等数位村民都证实，看到运矿。

　　“我们小窿主跟着运矿出来就行了”，上述不愿具名窿主说，他当时也运出了十多车铜矿，全部卖给了广三公司选矿厂。

　　老莫告诉记者，那次运矿，每车给关卡缴费1250元。

　　10月25日，两江镇镇长潘肖良对记者承认，5月曾经开关放矿。潘称，当时因为汛期来临，他们担心河内的废铜矿石遭遇洪水后，威胁下游堤坝，所以开关拉矿。

　　潘肖良说，1250元每车是县国土局收的，“我们镇政府没有收一分钱”。他同时称，关卡是国土局监管，镇政府只是协助。

　　同日，县国土局副局长林耀对记者称，他们收取的1250元每车是“罚款”。至于这是什么名义的罚款，林耀始终未解释清楚。

　　10月22日，记者进入矿区，在逼仄的公路边，堆放着大量青色的铜矿石，绵延数公里。

　　老莫介绍，5月份这里的铜矿已经全部拉光了，现在又冒出来这么多。“都是高品位的优质矿”。

　　“大家现在等着风声平息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想办法打通关系，开关放矿的。”老莫说。

　　溃坝之忧

　　环保部通报大明山的广三公司有尾矿库开裂等问题，县环保局表示他们监测没有泄漏痕迹

　　10月15日，矿长毕洪亮死后第3天。国家环保部官网公布关于广西南宁“广三矿业有限公司违规建设生产问题”。

　　环保部此次公布的调查结论认定，广三矿业存在的主要问题，一是违反环评审批规定，主要生产设备与审批规模不符，擅自扩建浮选机生产线，环评报告书浮选机为15台，实际建成浮选机30台；未取得大明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许可文件，擅自对废铜矿石进行开挖；使用各小窿道运出的原矿进行生产。广西壮族自治区环保厅也存在对建设项目竣工环境保护验收把关不严等问题。

　　二是污染防治和应急设施不完善，尾矿库渗漏液收集池部分墙体开裂、塌陷，部分渗漏液直接排放；未按照规范在尾矿库下设置监测井；验收批复要求建设应急池未建。

　　三是达响河底泥及周边土壤重金属超标。两江铜矿长年无序开采，使区域河流底泥及土壤环境出现重金属超标。

　　两江镇英俊村村主任李儒林向记者证实，广三选矿厂曾发生尾矿库泄漏，污染剑河下游3个村饮用水和灌溉用水。

　　正是因为三村的持续上访举报，广三矿业污染问题引起环保部重视，并得到环保部副部长潘岳批示。

　　广三矿业总经理刘军说，广三选矿厂于2008年8月，由广西壮族自治区环保局批准项目试生产，2010年1月，通过自治区环保厅竣工环保验收。

　　刘军承认浮选机擅自扩大到30台。但对于“擅自对废铜矿石进行开挖，使用各小窿道运出的原矿进行生产”，刘称，“这是乱说的”。

　　对于环保部认定其“尾矿库渗漏液收集池部分墙体开裂，部分渗漏液直接排放”，刘军说，这种说法与地方政府检查的不一样，“是各自为政的结果”。

　　10月22日，记者在广三公司尾矿库看到，上层拦坝由蛇皮袋装入尾矿砂垒成。袋子已经大量腐烂，拦坝可以看到流水冲击形成的沟槽。当地群众担心库坝不是水泥筑成，如果遭遇暴雨泥石流，整个尾矿坝可能崩塌，造成山西襄汾事件的悲剧重演。

　　对此，刘军回应，整个尾矿库是公司聘请有资质的设计单位设计，“若有危险，设计单位会承担法律责任”。

　　10月25日，武鸣县环保局监督管理股副股长周文才给出了与环保部相反的说法。他称，他们多次监测，广三公司的尾矿库“没有泄漏痕迹”。

　　“群众反映说有，你找群众去，我说没有。”周文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