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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小说)
钱文军
一
墩子一头扎进浓荫覆盖的桑树林,顿觉一下子凉快了许多,外面烈日炎炎,里面爽爽快快,心情也愉快了许多。刚才还五内俱焚,热得半死不活,现在轻松了。无须抬头,眼前晃动着的桑椹就像一只只诱人的仙果,既美味,又鲜艳多姿,召唤着他这个饿死鬼。刚才中午的菜一点油水都没有,吃完了又是一路小跑两里多路,那一点点中饭早没影了。于是张开嘴巴,一把一把桑果望嘴里摁,那嘴巴就像个无底洞,接纳着这天赐的恩物。嘴巴渐渐地红了,腮也渐渐地红了,甚至连眼睛眉毛都红了,手就不用说了,很快就黑了,乌黑乌黑的,就像那个黑无常的手。但心里那个高兴,已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只要肚子饱了,比什么都重要。肚子饱饱的感觉,晕晕的,给个神仙做也不要,难怪神话里那么多神仙要下凡,一饱解百忧啊!干脆就在松松的泥土上躺了下来,做起了梦,梦见自己飘了起来,越过桑树林,越过村庄的矮房屋,越过正在田间劳作的村民,越过微风漾着的水塘,好生惬意。突然水中跃起一只黑乎乎的怪物,尖叫一声,张开大嘴,把他叼住,狠狠地甩着,弄得他浑身每一块骨头都老痛老痛的,使尽了浑身力气,也摆脱不了,害怕极了。这时,半空中焦雷一声,墩子,上学了!吓一大跳,揉眼四望,一片寂静,赶忙溜出了桑树林,一溜小跑,拐个小弯,电一般地闪进了他念书的小学校。刚才进后校门时,有一声冷笑传来,“猪头,又贪玩了,当心被扁!”他知道是谁,无非就是那个做苦力的阿三,他家的死对头,他也在心里冷笑一声,你才猪头,老子是做天皇的命,你这个死瘪三!
潜回教室,发现出奇的安静。显然已是午睡时间,老师不在,但小伙伴们已在与周公神交已久,细细的鼾声,轻轻地荡漾在这间破旧的泥地屋间。墩子吃多了桑果,无心睡觉,看着一个个睡得痴痴的脸,还有那睡觉流了一桌口水的憨态,比比皆是,不觉哑然失笑。桌上一个,桌下一个,桌下横杠上躺着的居然稳稳妥妥,好功夫。突然,屋外闪进一个高年级的,墩子认识,挺无赖的一个,他朝墩子示意,叫他不要作声。墩子当然不作声,这种人渣,惹不起!他专门挑睡桌下的,用细绳子绑住这个的腿,那个的小辫子,还不停地用狗尾巴草戳某人的鼻孔,等人醒来,就恶狠狠地瞪着,吓得人家大气不敢出,谁敢惹这个活阎王?墩子笑了,但不敢出声。这个畜牲,早晚报应!
二
毛大凶,谁都怕。但也挡不住欢乐的校园生活。一下课,一大群人就冲进厕所,当然是小男生,他们一窝蜂地在比谁的小便射得高,得胜者神气极了,宛如一得胜回朝的将军。于是便理所当然地号令一大群人斗脚,嘻嘻哈哈,叫叫闹闹,或者指挥两组人依着墙往中间挤比力,然后嘲笑这个,捉弄那个,那个爽,全写在了脸上。墩子冲出后校门,来到水塘边,在宽大的码头边,把水泼得老远,笑声也传得老远,惊得水塘中间小岛上的鸟儿一起飞了起来,遮住了半边天。墩子开心极了,心想,好美。又想,好肥,弄一只吃吃该多好。这时,他看见有人下塘摸虾子,他也下了塘。这个塘好大,大得一年四季水汪汪的,亮堂堂的,照得人心里透亮透亮的,藏不住任何事。水塘边一簇一簇的杨树,红红的树须在水里飘来飘去,柔柔的,手摸上去,感觉好极了,一群一群的虾子在里面躲藏、嬉戏,墩子手悄悄地探过去,哈,一大把。这群水里的呆子,一点都不灵活,还是小爷我厉害,墩子心想。去头去尾,往嘴里一塞,就下去了,味道有点腥,但还是吞下去了,因为据说这样就会游泳了。那个讨厌的阿三老是说墩子是旱鸭子,这一点墩子怀恨在心,希望自己一夜成水中蛟龙,羞死那个死阿三。
麦芽糖是墩子的最爱,它对小墩子有着不可抗拒的诱惑力,他宁可蛀牙也要吃。但其实这一点,每一个小孩都一样,不知为何大人们只笑话他一个,墩子对此愤愤不平。有一个小子,老子是做麦芽糖的,作业考试一窍不通,总是拿麦芽糖跟墩子交换,墩子唯独在这一件事上有求必应。嚼着香香的麦芽糖,有一种说不出的优越感。但在另一件事上他就少了优越感。另一小伙伴,他老子是阉羊的,老是拿着一把小小的阉刀来玩,小小的刀,蛮精致的,但玩的人太多,他又不能据为己有,憋得他闷闷不乐,所以他就一个人自个儿玩去了。
老师办公室门旁有一棵参天老杏树,高得要撑破天似的,据老人回忆,是明朝时的古树,本要移到城里公园,供万人瞻仰,但村民强烈反对,说咱村就这么一点好东西,干嘛要献媚给城里人,几个老太拿着镰刀锄头,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守在树四周,就这样这棵古树就留给了这个小小的村小学。墩子怀着浓浓的敬意仰头看树。一片片叶子遮住了这一片天空,也遮住了夏日里的烈日,投下一片浓荫。树身上有一个个小芽芽,嫩嫩的,也不知为什么要去挖,反正好玩。
突然听人说树上有小壁虎,怪怕人的,顿生一阵凉意。
三
于是转头去看老师办公室。里面有三个老师。一个老师喜欢睡觉,上课上着上着,就开始打哈欠了。一个接着一个,无法控制。于是干脆一摆手,示意自习,然后他伏案而眠,任凭教室里嘈嘈杂杂,乱成一团粥。但并没有人讨厌他,有时甚至喜欢他。因为一到考试,他的瞌睡病便空前爆发,他能在讲台上睡得口水直下三千尺,然后下面那些烂鬼们便抄题抄得不也乐乎。另一个笑嘻嘻的,喜欢舞枪弄棒,有一次他杀了一条窜到学校的狗,然后招了一帮狐朋狗友喝酒欢聚到天亮。还四处吹嘘,说他吃了二郎神的哮天犬,法力大增,马上要升天成仙了。这是一个外地老师,住在学校里,所以,第二天晚上他便倒了霉。乡民们举着火把,把学校团团围住,声称如果他不交出活的狗,便让他真的升天成仙。他再也笑不出来了。都怪他的馋嘴和烂嘴,又馋又会胡说,惹得祸上身。这人知道野蛮的乡民什么都干得出来,赶紧去找德高望重的八婆。八婆从中斡旋,建议把狗的遗物埋在学校的北围墙,还要在坟的八个方位种八棵松柏,以庇护它受冤屈的灵魂,还要在每年狗的忌日上香,以示人对它的怀念,免得它上天告冤,对人狠狠地惩罚。无奈,只得服从。从此勉强相安无事。此后,笑依旧,但多了一份小心,多了一份看不出但能感觉出的顾虑。墩子也并不讨厌他,并且对他们那夜的狗肉特感兴趣。要是换了他,也会那么做的,毕竟狗肉香连神仙也挡不住的。而且墩子有将近半年没肉吃了,想想都觉得很美。
墩子觉得最好的一个老师是一个女的。年龄不太大,很和蔼。她儿子跟墩子同桌,成绩差得要命,而墩子却好得出奇。但她却从来不妒忌,反而把学校的大门钥匙给了他,让他每天开门,第一个进校,这样可以趁着大好的晨光,多读点书,而此时,她的宝贝儿子却正在梦里大会周公呢。人家笑她错把学生当儿子了。她笑笑说,其实学生也是儿子。墩子不懂,只觉得老师蛮好的。最感动的是那一次,墩子考了双百分,那老师带了学校的鼓乐队,一路敲锣打鼓,直奔墩子他们村,直奔墩子他家,弄得四邻五村都知道墩子学习优秀了。当时墩子正午睡呢,突然被震天的声音惊醒了,然后揉着睡意朦胧的眼,逆着光迎接了这一群不速之客,看着其他人羡慕的眼光,墩子觉得这老师好极了,简直像他的母亲。他们把奖状贴到了墙上,然后又唱起了歌,敲起了锣鼓,又叫他发了言。墩子害羞地说了话,说以后有了出息,请大家吃桑椹,大家一愣。墩子觉得不妥,说吃狗肉。大家大笑。墩子懵了,不知大家为何笑。有吃还不好么?墩子纳闷。
四
终于有休息了,墩子打算好好地出去疯玩一下,但老娘下命令了,把后门自留地三分多地围起篱笆来,防止阿三他娘老是驱赶鸡到他家地里去吃菜,吃完了还肆无忌惮地到处拉屎,弄得墩子家后院狼狈不堪,脏死了。墩子娘骂骂咧咧,但阿三他娘俩手一叉,斜着眼,不屑一顾,“有本事,给我家鸡下令,让他们走。”墩子火了,拎起棍子,一通好打,但阿三家的鸡训练有素,东躲西藏,就是老着脸皮不走。阿三冷笑,就这么点本事!是该围个篱笆了。到哪去找原料呢?砍竹子吗?公家竹林在阿三家后门小岛上,去肯定会说闲话,而且量大,也说不过去。怎么办呢?想了半天,墩子一拍脑瓜,对了,到祖坟上去,那里一大片灌木丛沿着小河边,茂茂盛盛地长着。直奔祖坟,一会儿工夫,就完工了。然后回来,细细地编,到晚饭的时候,已编好了。老娘也没多问,只是连连夸他能干。过了几天,墩子老娘晚上做梦,梦见公公婆婆托梦来,说屋顶漏雨,冷死了,叫儿子媳妇给他们加加屋顶,让他们暖和地过冬。墩子娘老子跑到坟上一看,坟上的树及四周的灌木给砍得差不多了,吓了一跳。谁跟我们有如此深仇大恨,让两个老人家死后都不得安生。两人一商量,肯定是阿三那个死瘪三他娘,全村的龌龊事她几乎全包了,偷鸡,摸狗,偷公粮,偷公家的草,趁人不注意,到人家偷个小东西,什么都干。墩子在旁不作声。他不敢作声,要不,会扒了他的皮。
从此两家仇恨更深。墩子也不想挑明,反正让老爹治治他们也不是坏事,可惜老爹只打雷,不下雨。墩子觉得遗憾。他不想挑事,但他认为坏人还是必须打击一下,要不然坏人气焰太盛,好人日子就难过了。这年秋天,报应就来了。阿三他娘腌咸菜时,要用脚下去踩,放菜前没检查一下缸里,此时一条蛇正盘在缸里,脚一下去就给咬了。一条很毒的小蛇,尖尖的小头,扭曲的绿脸,一看就让人心寒。当晚阿三他娘就报销了,遗言还没来得及说。墩子他娘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墩子觉得这报得太快了,也太狠了。所以坏事做不得。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一个人偷偷地溜出来,在阿三他娘的坟上插满了枝条。来年坟上居来绿树成荫。墩子心里也阴凉阴凉的,觉得蛮踏实的。阿三也沉默了许久,似乎乖了。日子在一天天过,平平淡淡,相安无事。马尾巴草在风中晃晃悠悠,不安分地似乎在预示着还要发生点什么。终于,小爆发了一下。那年夏天,墩子考砸了,一个人在外乘凉,生闷气。阿三阴阳气地围着他嘿嘿冷笑。墩子朝他翻白眼,故意调高收音机,不睬他。
五
毛大的厄运来了。毛大不知不觉得罪了阿三。毛大自以为老爹在上海做皮鞋,非常的了不起。开口闭口阿拉上海人,肉麻得让人觉得恶心。他看谁都不顺眼,觉得谁都不是人,谁都低人一等。碰到谁都要欺负一下,碰碰,撞撞,踢踢,要不他一天都不会安分。他觉得阿三的丫头有点头老,居然不把他毛大放在眼里。放学时一路追打,撕碎了她的书,大嘴巴扇了一个又一个,还不过瘾,居然把那小丫头当马骑,还吐痰在她脸上。意犹未尽,一路哼着小歌回去了。阿三知道后,气得脸都绿了。不得了了,太岁头上都敢动土了。围剿毛大的“战争”开始了。阿三手下有十个挑夫,他每人发一包大前门,然后在中午放学的时候等在校门口,一路尾随。毛大开始没在意,摇摇摆摆急急忙忙回家吃饭去了。越走越觉得不对头,赶紧快溜。但已晚了。眼看要追上了,急得眼睛都红了。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一棵桑树长得特茂盛,夏天给了它丰盛的生命,整个看就像一座小城堡。毛大灵机一动,就蹿上了树。这群壮汉们也不急,就团团围住大桑树。其实,他们完全可以上树擒住这个小东西。因为他们当年也都是小顽童,上房爬树,那都是小菜一碟。但他们不,他们怕人们笑话以大欺小。人多就已经过分了,没必要再节外生枝了。再说,这件事做好了,还能弄个“为民除害”的好名声,所以就适可而止。毛大见进攻停止了,小心翼翼地从树缝间探出头,有点不明白。肚子饿了,现成的桑椹就是最好的午饭。于是,饱饱地吃了一顿野味。再探出头,见阿三们在抽烟,烟雾缭绕。毛大纳闷了,他们想干什么?难道要困死他?不行,得溜。然后纵身一跳,飞下了树。不幸的是,一片树枝卡住了他,扎伤了他。这一伤让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月。
毛大不在,小学校安定了许多。某一个雨天,雨下得很大,好多人都是大人或托人带饭来吃。吃着香喷喷的菜饭,谈着毛大的“英雄”事迹,笑声一片接着一片。大家开心死了,蹦啊跳啊,简直不知所措。但一想到毛大好了还会来,所有人都沉默了。于是,所有人都去老师那儿告状,历数毛大罪状,希望老师主持公道。完了以后,大家交换着菜吃,开心死了。有一个叫“野兔子”的,他老子是跑供销的,家里条件很好,有肉吃,而且故意带了很多,分给大家吃。墩子吃了很多,原因是“野兔子”崇拜聪明的小孩,特意给了他很多优惠。墩子吃得满嘴流油的时候,突然“野兔子”神秘兮兮地说,毛大马上要走了。据说他老子不放心他,要带走他。大家舒了一口气,啊哈!
六
最大的敌人走了,这个小小的学校一下子安静了许多。但有一件麻烦事开始来了。老师们因为工资低,所以村上安排要到有小孩念书的人家值饭。也就是每一个小孩家都要请一个老师来家吃一顿,一个一个小孩家轮流。明天就要轮到墩子家了,墩子有点不高兴。因为轮到的是那个瞌睡虫(“虫爷”),那人特能吃。墩子心想,他一年到头除了过年,吃不到几块肉,这该死的家伙还要跟他抢着吃,真倒霉!墩子眼前马上浮现出那人一块一块往嘴里夹肉的馋状,那满脸的横肉,那充血的贪婪的眼睛,那凶巴巴不许别人跟他抢肉的眼神,那霸王似的坐姿,哪像个为人师表的老师,简直是个杀猪的!凶神恶煞!更可恨的是家里安排另外一个人也来值饭,那是一个剃头的。当地有一个习惯,几个村安排一个剃头的,没有工资,到哪个村剃头,就在哪个村安排一家负责值饭,那一天刚好轮到墩子家。真是无巧不成书,这个瘸子师傅也是个贪肉的,眼看一场抢肉的战争即将爆发,墩子有点百思不得其解:这两个人到一起肯定要抢,这个连小孩都懂的道理,难道老爹这个成人都不懂?结局可想而知,吃到一半,两双筷子搅到了一起,为争一块最大的肉,“虫爷”拂袖而去,满脸的横肉挤到了一块,硬邦邦地抛下一句话:“不像话!”这句话让墩子一直胆战心惊,坐立不安。
从此以后,墩子就落下了心病,总觉得虫爷要算计他。好事往往不成双,坏事接二连三来。墩子父亲为队里跑运输走上海,隔三差五为虫爷捎大前门香烟,名义上是捎,实际上是白给。也许墩子父亲心痛了,舍不得了,这一次没带,说事忙,没来得及。虫爷没说话,眼睛眯眯的,皮笑肉不笑的,弄得小墩子犯愁了。这父亲也真是的,天南海北地走,这种小人得罪不起都不知道?墩子是个有心事的孩子,从小懂事,在乎别人的态度。于是把想法跟父亲说了,没想到父亲想也没想就把这事办了。几天后,墩子就坐到了新的学校的新的教室里,周围都是新的老师,新的同学,一切都是新的,但唯独心情还是旧的。墩子想不通改变会来得这么快,好像父亲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着,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根本就不问问墩子这是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也许父亲才是那梦中的怪物,而不是什么阿三、毛大,这只是一闪念,就过去了。一切就这么过去了,太阳照常升起,圆圆的,蛮可爱的样子。风吹在脸上,也不见得比以前舒服,一切都是陌生的,挺不自在的。新学校居然有人叫他外号,见鬼!墩子那天又做梦了,梦见自己成了一片浮萍,飘飘的,晕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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