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

闲情偶记

    昨天丫头三周岁生日，吃馄饨。买了皮，和了馅，一碗水，一根筷子，一个簸箩，静静地坐着，安静地包馄饨。

　　很小很小的年纪里，还不会做饭也不会炒菜的时候，就会包馄饨了。大致是因为有趣吧，包出来的馄饨象小船也象元宝，乖巧可爱的样子。而教我包馄饨的，是我的一个亲人，我的姑奶，所以每每包馄饨的时候，都不由得会想起她来。

　　她是祖父的大姐，也是唯一的一个姐姐。据说年轻的时候是有着惊人的美貌的．这个据说，也是我从一个传说里听来的。

那时候祖父是袍哥的师爷，那一年三月三，姑奶和隔房的大姑奶奶一起到去转庙会，一个帮会里的小兄弟看到了姑奶，惊鸿一瞥之下就走了神，尾随了一路，然后干脆拦着路不让人走了，有本家的子弟火速去给曾祖父报信，曾祖父当时正在写字，放下毛笔拎了把砍刀就冲了出去，说，我詹家的女子，也敢调戏？

曾祖父年轻的时候是个乡绅，习武弄墨皆有心得。

　　后来自然是小兄弟落荒而逃兼摆酒致歉的结果。但姑奶的美丽，却也由此传扬了出去．

　　后来看电视电影，我和我妈看到漂亮的女演员评头论足地时候，我爸爸都会鄙夷地来一句，哪里有你姑奶年轻的时候好看？

　　而我所看到的姑奶，早就已经头发花白了。她仅仅是一个平凡妇人，若有什么特别之处，无非就是五官清秀一些，衣衫整洁一些罢了。我小小年纪在她家做客的我就学会了包馄饨，但无论我怎样用心用力，包出来始终不如她包出来的好看。

　　姑奶包馄饨的时候是很伶俐的，手一捏就是一个漂亮的馄饨，但她不包馄饨的时候喜欢发呆，总有些郁郁寡欢的调调儿。小时候常常好奇，为什么她的眼睛里有那么多的忧伤和惆怅。长大了听父亲说起姑奶这一生的坎坷，却是比戏更加曲折的．

曾祖父嗜酒，曾祖母早逝，所以姑奶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当家。长成之后，由于美丽和贤淑，当年到姑奶家求婚的人踏破了门槛，但祖父目高于顶，非要选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婿，而他一个袍哥人家的师爷，家境也是破落得只剩个空架子了，高不成低不就的，所以姑奶出嫁的时候，已经年纪不小了，但还好找的是城里的少爷，相貌堂堂，家境也不错，有田有地的，并且家里也是有些书根的，郎才女貌的，倒也算是一对璧人。

　  婚礼是极其隆重的，挑嫁妆过礼的队伍也有一里多路长，据说祖父为了女儿面子上好看，又卖了十来亩田，还拉了些外债，反正父亲说，姑奶出嫁前伙食里还能时不时地能见到些荤腥，姑奶出嫁后就日渐稀少了。

　  婚后的日子一度也是幸福美满的，但仅仅一年后，丈夫一场伤寒就病倒了，中医西医都看过了，一个月之后就撒手去了，姑奶当时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按说也是能守着遗腹子分一份家产过下去的。但大家族里名堂实在太深了，姑奶的婆家里有的是手段厉害毒辣的能人，而姑奶说到底不过是詹家院子出去的老实姑娘，心地纯净没有心计。姑奶不晓得怎么地就小产了，没有了丈夫也没有孩子，族人天天红颜祸水丧门星地骂着，婆家眼看是呆不下去了，姑奶郁郁地回到了娘家。曾祖父带人去闹了几次，也不过是要回了姑奶的一些嫁妆罢了。

　  再后来，姑奶改嫁到了远远的地方，再嫁的丈夫大她二十来岁，姑奶因为之前小产的原因无法生育，看了很多医生吃了很多药终于绝望之后，她从老家抱养了一个男婴，算来是我的表叔。男孩眉目清秀，在姑奶的精心呵护下渐渐长大，越发的聪明伶俐，姑奶郁郁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些欢颜。

　  这一位姑爷过世的时候，表哥八岁。姑爷死于意外，而从此姑奶也信了自己是克夫的命，她死了改嫁的心，只盼着将表哥抚养长大。姑爷在的时候她是个家庭妇女，姑爷一走，也就断了生活来源。为了生计，她在纸板厂当过女工，也到医院当过护工，很脏很累的活也干过。最后在镇上摆了个小摊子，开始卖馄饨，她心眼实诚，用的肉都是好肉，皮薄馅丰，小小的馄饨所带来的收入虽然是微薄的，却也勉强够拉扯表叔长大了。

　  表叔是在十六岁的时候进去的，因为盗窃。当时正值严打期间，判了八年。表哥开始他的牢狱生涯的同时，姑奶的头发也由花白变为了全白。父亲讲到这里的时候叹了口气，说，原来伤心人真是可以一夜白头的。

父亲是姑奶唯一的一个侄子，姑奶对父亲的关爱自然更多一些。姑父过世表哥入狱的那些时候，也是父亲陪着姑奶一起走过。记忆里父亲每年的暑假都会带着我去看姑奶，而那一年，父亲因为琐事缠身，没有时间去看姑奶，第二年再去的时候是一个黄昏，姑奶本来坐在门口剥豆子，看到父亲和我来了，却径直起身进屋把门关上了。父亲在门外敲了半天的门，依然房门紧闭。父亲无望地牵着我转身要离开的时候，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姑奶红了眼睛斜倚在门口，哽咽着唤父亲的乳名。

　　也许是爱屋及乌吧，姑奶对我也有些特别的疼爱。她极爱干净，不允许别人坐她的床，对我，却可以例外．常常抱着我说，她是多么多么想有个我这样的孩子。我小时候喜欢用粉笔在水泥地上画画，她便收集了各种颜色的粉笔留着，只等着我暑假的时候去画画。童年的记忆里，每回陪着父亲去看姑奶，总有精致可口的小菜和她自酿的米酒，而父亲和姑奶说起那些从前时光的时候，我也总是会看到姑奶的眼泪止不住地从她白皙的脸上滑落。

　　最后一次看到姑奶，是在大学毕业的第二年。那时候她已经住院了半月。出狱之后的表叔生意发达了，开着豪车带着护士扶着姑奶来的。

　　于今天这个日子，把这碗亲手包好的馄饨，把这篇亲手写下的小文字，送给我的姑奶，也送给那个年月里与幸福擦身而过的苦命女子。

　　我们看戏的时候常常会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而其实人生的悲苦和命运的捉弄，哪里是这一句话就可以概况的？

　　又想起年少时听过的那句话来：我的朋友，我们是风中的芦苇，而这命运，是风。

山中过客

命运多戕

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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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水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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