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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木材 于 2011-4-28 16:35 编辑
1、
如今她已经死了,而她的丈夫却生死不为人知。她是个五保户,梁西小时候叫她姑奶奶,大人叫她张姑。
在梁西的记忆中,她没有名字,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子女。她挺喜欢小孩子,而梁西一帮孩子却不喜欢她,因为她天天唠叨个不停。她个子 不高,背有点驼,满头白发满脸皱纹。她的脚又小又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梁西当时只想到,大人大脚,小人小脚,大人小脚走路就不稳,也未想她已经六十多岁的老人了。
据大人们讲,张姑奶奶十五六岁时,已是出水芙蓉,如花似玉,村晨的小伙子逢上地干活,总爱多瞧她几眼。张姑奶奶对此瞧在眼里,美在心头。可能那时还梦想着甜美的日子和幸福的将来。后来在父母的包办下,与距梁西所住村庄十来里外的一个张姓村上的一青年订亲了。
农村人家,谈不上读书,何况是女子,只能在父母膝下。接着张姑奶奶和那个姓张的小伙在未见过一次面的情况下走进了洞房。
洞房梦未醒,征兵已来到。说是抗日去,大根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吧。张姑奶奶时常向人说起,她与丈夫相别那天,日子记得相当地准……梁西也有几次跟随奶奶来玩,在旁边听她们谈陈年旧事。不过,幼小的梁西心里却想,人老了,糊涂了,乱说,也不注意听,一耳进一耳出的。
天阴着,她送丈夫走出家门,再想多送一程,被地保训了回去,怕是影响村庄的声誉。她站在那里,直到丈夫与其他人消失在尘埃中。她感到丈夫冷,因为冬天快到了。她紧紧地依在一棵树上,一手拼命地抱着树,一手死死地摁着脸,泪水在窜出来,“为什么呀?为什么呀?”
对于这件往事,她还讲了许多。梁西当年听着,只是觉得好玩,后来初中背诵“三别”“三吏”,在背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时,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个事。当然,张姑奶奶还讲了许多,梁西是不记得了,只是觉得张姑奶奶时不时地抹泪。
2、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她一直等着丈夫的归来。据说丈夫走后来过两封信,一封报平安,问爹娘好,妻子好,正在集训。第二封,说他们的军队正向台儿庄开拔,将军已经下了作战命令,并号召大家一定打好这场仗,也一定会取得胜利,战争不久就会结束。在张姑奶奶收到信时,非常地高兴,当天就打扮了一下,照了照镜子,发坠上插了一支花,好像丈夫就在门外一样,此时她要给他个惊喜。
台儿庄捷报飞到全国各地,张姑奶听到后满心欢喜,盘算着丈夫归来的日子。因为她知道日本败了,丈夫就回来。坐在床上伸手抚了抚被子,静静地打量着闲,这是他头放的部位,这是他手搁的地方……在田地中干活,也默默地出神,她希望丈夫突然间会叫她,她放下锄头扑向丈夫怀里,也希望有人在背后拍她一下,她一转向,脸一愣,然后大笑起来。笑又迅速消失,代而替之的是泪水与哽咽的话。
天天盼,天天等,丈夫却未有踪影,希望在减少。她也明白了,丈夫之所以未来,因为抗日还未完全胜利。
抗战胜利捷报全国,华夏一片沸腾,老百姓以为以后能过上安稳的日子了。张姑奶奶也以为不久就会见到丈夫了,二人过上和和气气的日子。谁知,解放战争爆发了,淮海地区枪声又响了,南京的枪声也响了……全国解放了,新中国成立了。张姑奶这下定心了,张姑爷这次肯定会回来了,可是还是没有音讯。
3、
解放后,她的公婆死了,婆家兄弟自己也照顾不好自己一家,更无心问她。她只好卷席回了娘家,回到童年与少年的地方,跟着爹娘过活。当时也有些媒婆,看着这么年轻漂亮的媳妇整天一个人,怪可怜的,就拉家常暗示再找个人家。她父母不同意,她本人更不同意。她的理由是,丈夫临走时说过的话,“抗战会胜利的,日本会被赶出中国的,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的,要等着我呀,我们会再团聚的”,最近几年没收到信。
她会不由自主地叙述当初丈夫走的情形,一开始人们还愿意听,并陪着落几滴泪,可怜她;可是后来习以为常,再朝后没有人愿意听她的一再重复,甚至觉得她已经有点神经。
多少年又过去了,爹娘也去了回不来的地方,父母的老土墙屋也倒了。在四邻的帮助下,凑上原来屋上的料,在梁西家附近盖了个房子,十来个平方吧,一个人吗,又没有太多东西,也可以了。
从此后,张姑奶奶就过上了接近完全苦涩的日子。每天独守一盏灯。村里人大都赞扬了她有德节有妇道,真是“李家门里的闺女”。她听了也很荣耀,可是转过脸去,又是在回忆中了。
在那以后的数年中,也有许多人打过她的主意,不过她连半丝笑也不肯给。在寒贫而规矩的农村,又是娘家的村庄里,也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去缠他,她变得已经不再年轻,不再漂亮,她也变得不再年轻。
五六十年代,同村很多人四处乞讨,忍饥挨饿。梁西知道是真的,因为1989年他读初二患上心机炎时,村上的那个医生(李云启)经常为他吊水,那个医生就是那个年月生的,当时村上同年生的孩子只活下来他一个人。张姑奶奶与同村人一样,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文革时,她的日子更难过了,丈夫是国民党军人,她到公社受审,后来她交出了丈夫寄来的两封信。再后来,她吃上了五保。
4、
在张姑奶奶的心中,丈夫是活着的,总有一天会回来。80年代后期,当年逃到台湾的人或来信或探亲,她就十分地兴奋。当邻村有人从台湾回来时,几个村庄都知道,梁西外婆家的邻居(杨驹的伯伯,梁西称杨驹为舅舅)就有亲人在台湾,从那回来还捎来许多东西。在那几年的光景,可能受了这样事情不断增多的影响,邻居们对张姑奶奶突然热情起来了。一改前些年的日子,为了同族的面子——李家女儿,随便照顾她一下子,而是高兴地给她送水,抱柴,拉家常。几年又过去了,张姑爷还是未回来,四邻又恢复老样子了。
她已经七十多岁了,走路也不方便,有时还得病,只有同村几位德高望重的族人去看看她几回。
梁西的父亲是个教书匠,识两个字皮,张姑奶奶就找梁西父亲帮她打听,并写写信。问问当年的张姑爷,今在何方。梁西的父亲较为的热心,为此跑了几次,也写了几封信,仍没有着落。
一天晚上,梁西没有睡着,听到父亲与母亲的对话。梁父:这个人可能在抗日中死,台儿庄死的人很多,要么在解放战争中死掉了。逃到台湾的大陆人,只要活着的都向家通信或探亲,当然军政要员除外。张姑爷当年是个小兵,如果活着,也不可能混成官,就是不战死,也可能老死了……
梁西突然觉得自己父亲与白天说得不一样。因为他听见到自己的爸爸给张姑奶奶讲的,“张姑,我已打听过了,县里都设有联络的部门,据说当年逃到台湾的人如今分批回家,张姑爷如果逃到台湾,如今来不了,将来总有一天会回来的,说不定呀。”张姑奶奶拉着梁西父亲的手,感激地直流泪,掉尽牙的嘴在不停地抖,说不出一句话来,深陷的眼圈红红的。
5、
1996年1月26日,梁西大学放假回家,过了几天,他感到四周少点什么。后来发现,女邻居的房门紧闭着,一把老锁忠实地值班。门旁边结满了蛛网,门槛处还有一些积雪水;一眼看到的窗台上落满了灰尘。小鸽子似的房子显然没有冒出炊烟,也没传出来 “啪啪”的风箱声音。
梁西突然想到一个好的结果,可能被台湾的丈夫接走了吧。接着,梁西从妹妹口中得知,张姑奶奶已经死了,有一个月了,“那几天下大雪,大家都不出门,也没有人去问她;一天早晨,一个村里的老奶奶到她家去玩,敲门,门里不应,后来喊了人,弄开门,进去发现她已经死了。队里从村里收的“五保款”拿出一些钱,又有邻居凑一点,村里的大老知(大老知即村里德高望重的人,专为村里婚丧嫁娶主事的)操办了丧事;请了厨子,摆了几座,犒劳那些帮忙下葬的人。很热闹的,又放炮,又吹喇叭”。
在妹妹的叙述中,梁西心里一沉,“很热闹”?是的,和她当年出嫁时一样热闹,那时她能参与,可是如今她却已经不知道了。
梁西感慨起来:可怜的女邻居,你终于走了,你为世间增添了什么呢,你又为自己带走了什么呢?唉,你去了,应该离去,因为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你的任何亲人,早已没有,也没有你真实的寄托。你活着究竟为何?风烛残年孤苦伶仃的日子你何必要过?此时,你才明白,阳间里等不到,只好去阴间里苦寻找,寻找你的爹娘、你的夫君,寻找你与夫君在阳世里不曾出生的孩子及其美好的日子……那里没有饥饿,没有战争,有的只是温情,只是安居乐业。
可怜的女邻居,在一个寒冷的深夜,你离开了你留恋而不留恋你的世界。你死时的一切,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想知道!你终于走了,也终于安息了。你带着六十年的相思,六十年的孤苦,六十年的风霜雪雨,六十年的渴望与失望,六十年的冷落与私语,八十年的美丽与哀伤,八十年的人岁月……走了!去了!如今只剩下重修数次的百年老屋,这断瓦残垣,从此后都付于残阳和人们的淡忘。
(注:写于1996年9月20日,原标题《女邻人》;开头一段删除了,“谁如果不相信,或者不努力相信本事是真实的,谁的胸中没有一颗人心,因为是真实的”,怕影响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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