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细蟊
老吴在早晨再次见到细蟊。那时,细蟊脸朝下,两只手向前伸展着,身体扭曲趴在学校操场上,一动不动。泛着白的蓝色两用衫已被山里露水侵湿。细蟊后脑上那丛乱发,挂着无数颗很细微的露珠。早晨的阳光照来,头发上便闪出一眨一眨的光芒。细蟊的这种身体语言,立即让坝下知青想起刚撞车身亡的那位。同一个地方,以同一种姿态。莫名巧合,让人产生了些恐惧。先是小孩子们奔过去看。看不出细蟊是死是活。宋伟便跑去拿来棍子,把棍子的一端放在细蟊的腰间,捅了两下。细蟊的两只手动弹一下。那些小孩高声叫道,还没死、还没死。孩子的叫声把大人们招来。但人们很快认出趴在地上的人,就是两天前坐在碌碡的少年,没甚新鲜。大人们张望片刻,便散去。
细蟊刚才陷在梦境里。那是一个很长的梦。在梦的开始,细蟊放学回家,发现父亲正在门口等着他。父亲用一只脚金鸡独立,另只脚弯曲着。细蟊见到父亲,转身弯腰就逃。但父亲在身后叫他,赵建,爸不打你、不骂你。细蟊立柱脚,站得远远的。父亲道,真的不打你咧。我的腿,又不关你们小孩屁事。说着,父亲朝他招招手,从身后拿出一袋柿饼。扁扁的柿子,黏在上面的白糖粉像团冻霜。父亲说,快来吃啊。细蟊狐疑地盯着父亲看。看不出疑点。父亲脸上,带着真诚而急于证明的表情。细蟊相信了父亲。他向父亲走过去,蹲下来看父亲的那条长错骨的腿。正在看间,细蟊觉得身体离开了地面。再一瞧,才发现自己被父亲五花大绑地悬吊在屋梁上。父亲的脸阴黑,指着他骂道,你这狗日的呀,年纪被狗活去了呀,能够把老子的一条腿搞坏了。父亲说着,用一只脚来回在屋里蹦着,像一只袋鼠。细蟊虽没看过袋鼠蹦跳,但他知道这奇怪的动物就是这样的。一年到头蹦跳着走路,身上还长出一个袋子。多奇怪的动物。那刻,父亲就像只袋鼠。父亲边跳边骂,十几年的饭让你白吃了,从今日起,你就呆在梁上喝风,老子可不给你白吃白喝。细蟊此后就生活在空中。每日看着家里人在身下走来走去。只要父亲蹦跶出门,细蟊就哀求母亲,给点吃的。母亲抬起瘦黄的脸看他,眼神里是深深的忧郁。然后,母亲一声不响地走了。次数多了,细蟊便知道哀求母亲毫无用处。此后,便一个人安静地在梁上悬着。一日,两日。一年,两年。细蟊觉得在梁上,除了饥饿外,别的都可忍受。但家里人一日三餐都在细蟊身下八仙桌上。这是细蟊最痛苦的时候。只能看着一碗碗的肉、鱼。身体里,立即有一亿只蚂蚁在吞噬他的胃……在一阵胃疼中,细蟊被捅醒了。微睁开眼时,世界陌生地横在视线里。远处的山峰横着,近处的人也横着。都很虚,像团气体在飘忽。细蟊一时忘了他重新回到了坝下村。直到一张孩子的脸出现在眼前。那张脸上,鼻孔处有两团黄色干硬鼻涕。上面的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正贴上来瞧他。细蟊立刻嗅到了孩子身上的怪味。厚重的味道,属于生活,不属于梦境。接着,一股要命的食物芳香钻进了细蟊的鼻子中。这味道,来之孩子手上黄橙橙的玉米棒。在细蟊的家乡没这种食物。但那股味道从细蟊的鼻孔窜进,往胃里而去。仿佛是一股毒霭,让细蟊的胃强烈地扭动起来。细蟊体会到了在梦中被一亿只蚂蚁撕咬。细蟊猛地睁大眼睛。这让那孩子吃了一惊,惊慌得往后躲闪,接连好几个趔趄,退到一群孩子中间。细蟊双手撑地,慢慢翻身坐在草地上。细蟊努力笑了下,伸出手,指着那个孩子恳请道,请……给我吃上一口,我……要死了。那孩子惊慌得连忙将拿着玉米棒的手背在身后。
这孩子,便是宋伟的弟弟宋军。
细蟊再次在坝下迎来的这个早晨,如同他来到坝下村的第一个早晨。饥饿、疲惫、恐惧,随着阳光一起投射到细蟊身上。孩子们散去后,细蟊又在地上坐了一阵。为了驱赶胃里的一亿只蚂蚁,他伸手在草地上抚了下,然后把湿漉漉的手掌伸到嘴边,伸出舌头吸允那些冰凉的水。然后,细蟊摇摇晃晃地站起,向不远的队部走去。细蟊觉得,自己的活路在那里。
坝下村格局简单。队部与学校在铁路南边。队部在学校东侧。两者都是两间用整齐的石头夹杂黄泥砌成的房子,与村里房子没甚区别。只是队部的门头上用白色刷了一长条,上有红漆写的知青点大队部五个字。大门两侧,画着巨大的伟人像。与队部相比,学校门口多了面红旗。铁路西边便是坝下村人家的房屋。村东百米处,在山坡缓脚上,是两排知青宿舍。新来的知青、还没结婚的知青就住在那边。知青宿舍紧靠大坝。坝下村四周有五座山峰。东边有三座。铁路在坝下画出一条弧线,钻进右边山谷。水坝,则建在左侧山谷里。在细蟊的视线里,水坝已有十米多高。像道城墙,横亘在山脚。
当细蟊步履蹒跚朝队部而来时,老吴从窗户里看到了。细蟊迈进队部时,老吴看着工作本,连头都没抬。在早晨,老吴其实一眼就看透了细蟊。但细蟊要的,老吴无法提供给他。在坝下,粮食不够吃。为此,老吴才会把每年山地里的玉米、红薯、稻子分到每一口。不然,在知青点吃食堂,这点粮食不消半年便会消耗殆尽。分到每口,人们喝稀吃干,便随他们自由。毕竟有了节制,可以过日。细蟊要在坝下讨口吃的,从谁嘴里去省?
但那一刻,老吴轻视了这个脸色苍白的少年。
细蟊立在队部门口,轻轻在木门上敲了几下。笃笃,笃笃。老吴抬起头,便看到细蟊正站在门口那团阳光里,影子在地上颤抖摇晃。
老吴问道,甚事?
细蟊艰难地笑下,说,我……想请你给口吃的。
老吴沉默片刻道,我们这里没一口多余粮食。
细蟊轻声哀求道,我快要……死了。
要死,我也没甚办法救你。这里许多人吃不饱肚子,怎有闲粮给你这个外人。
细蟊道,我不是外人。我来这里,是想做蟊贼,是来搞革命破坏的。我已到人家去偷过东西。所以……你不能不管我。现在就要把我捉起来。
一口气说罢这么多话,细蟊身上流下虚汗。
细蟊的话,出乎老吴预料。他细细看了眼前这个少年,立起身,到钢精锅里抓了一个煮山芋,递给细蟊。细蟊双手抓过山芋,本来要说谢谢,还没来得及说,嘴便往山芋上咬。多么美妙的食物。这是细蟊三天来吃到的第一口食物。几口便吞下肚去。吃罢,细蟊朝老吴投去感激的目光。
老吴问,还要?
细蟊点头。
老吴道,真没。这里没多余粮食,你刚才把我的早饭吃了。
可……我是个蟊贼,是个破坏革命生产的坏分子,你得把我抓起来。
老吴笑了,道,你以为你被抓起,就可以在知青点吃到东西?
细蟊点点头道,我真是个贼,你非把我抓起来不可。
老吴大声道,不管你是真贼,还是假贼,这里懒得管你,你赶紧走。
说罢,老吴走出门,立住脚等细蟊出来。细蟊无法,只得出门,看着老吴锁上门,朝村东工地走去。
细蟊想跟上去,但老吴明显加快了脚步。几下就把细蟊远远甩在身后。细蟊对着老吴的背影喊道,我是个贼,你必须抓我,来革我的命啊。
老吴头也没回,身影很快消失在山涧的树丛里。老吴拿捏知青,技法娴熟。但面对细蟊这个闯入者,却无法掌控。虽一眼就看穿这个少年,知道他要甚。到了生存底线的少年,其柔弱,像石头一样坚硬。(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