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种种原因,我在邻城买房安家,对老家的记忆也渐渐模糊起来。但是,当我穿梭在喧闹的街市,偶尔听到一两声熟悉的乡音时,心头依旧会微微一颤,然后定会循着声音,本能地寻找那乡音的来处。有些东西,是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消逝的。
那年冬天,我去浴室洗澡。雾气氤氲中,我听到了一句陌生而又熟悉的乡音:“要擦背么?”这声音似乎是突然从哪个被遗忘的角落里传出来的,令我措手不及。我定睛一看,眼前站着一位五十岁上下的搓背阿姨,敦厚朴实,短发,圆脸,浓眉大眼,眼角、嘴角都含着笑,或许是被热气蒸熏的时间长了,她的脸颊上透着红晕。我洗澡向来是不请人搓背的,即使从农家小院走出来多年,也依然改变不了对陌生环境、对陌生人的戒备与羞怯感。而现在,我却无法拒绝这一句乡音。
我就像母亲的乖乖女,任凭她在我的背上温柔地揉搓,并和她闲谈起来。她用浓浓的丹阳方言告诉我,她来自丹阳西门外的一个小村子。其实我早就有预感,因为邻近城镇从事这一行业的丹阳人,十有八九来自生我养我的故土——全州(现在已经合并到司徒)。这些年来,为了融入周围的生活环境,我竭力摒弃略显生硬的丹阳话,并且已经习惯了吴侬软语。但现在,这熟悉的乡音却像一根柔软的刺,深深扎进了我的内心深处。我仔细聆听着、捕捉着每一个字眼,仿佛是一个饥渴的婴儿拼命吮吸着母亲的乳汁。
在弥漫的雾气中,在熟悉的乡音中,我仿佛看到,我老家村子里的叔伯兄嫂们,在农忙过后,一一告别了家里的老人和孩子,背起小小的行囊,踏上了南来北往的客车,奔赴各地大小浴室,用他们辛勤的汗水,勉强养活着一家老小。每到这时,母亲便会叮嘱我们兄妹几个:“一定要好好念书,考上大学,否则,以后只能帮人搓背!”我们不太明白,“搓背”究竟是一种怎样遭人唾弃的职业,以至于成了母亲的反面教材。不管怎样,我和哥哥们终于都如母亲所愿,带着些许的留恋和不舍,带着已经年迈的母亲,先后离开了那个偏僻的小村子,只留下了一座孤独的老宅和几道依旧葱绿的篱笆墙。
“我儿子帮人搓背搓了十多年,现在在丹阳开了个店,挺挣钱的,我做完这个月就不做了,回家抱孙子去。”搓操阿姨的话音中透着自豪,顿了顿,又说:“我们村里小友,到屯甸茶场那里开辟了一大块荒地,种上了树苗。这几年城里到处搞绿化,那些树苗可好卖了,每天都有大卡车来拉呢!他家买了小汽车,还盖了大别墅。”
“我记得那里有好多荒地呢,我小时候在那里念过书,还去采过茶叶。”我忍不住插话。我的记忆深处,总有一抹绿色时隐时现。那是一片郁郁葱葱、润人眼目的茶林,茶林中间有几间平房,每天一早,那些简陋的房间里就会传出琅琅的读书声。曾经,这里放飞了多少青涩的梦啊!
“是啊,但现在那学校已经拆并掉了,那里的荒地也都种上树苗了。我们村外的荒地也被村里的小福子承包下来种大棚蔬菜了!小福子以前也是擦背的,后来不知从哪里学到了种菜的本事,承包了十多亩地,一年四季都卖蔬菜,虽然很辛苦,但日子越过越好了。村子里修路,他捐了一万块钱呢!”
温热的水从我的背上流淌下来,溅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水滴声。“又下雨了,明天你们怎么上学呢?”小时候我经常看到母亲愁容满面地站在大门口,看着门外的雨帘发出长长的叹息。村口那条唯一通向外界的小路,一到下雨天,整条路面泥泞不堪。上学、到镇上买东西、走亲访友,必须得穿上高帮套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遇到特别滑腻的地方,鞋子陷进去都拔不出来,溅得全身泥点子不说,摔跤摔得像泥猴是经常的事。下雪天更是寸步难行。记得有一年大雪天,路上看不到行人,举目远眺,除了前面看不到尽头的雪路,就是两旁高高低低的白色丘壑。我踩着快没膝深的积雪摇摇晃晃地去上学,每隔几分钟便会摔倒一次。偶尔一回头,我看到身后有一个人影远远地跟着我,也和我一样在艰难地行走,这让我的心里有了一丝安慰。我鼓足了勇气一直走到了学校。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一直跟在我后面、也不停地摔着跤的,是我的母亲……
“阿姨,村子里的路,都修好了吧?”我紧闭着眼睛,不想让她看到我眼角流出的眼泪。
“你好久没回家了吧?进村的大路早就修好了啊,这几年村里添了好几辆汽车呢,来来回回都要在这条路上跑的。各家门口的小路也都浇上水泥了,现在出门又干净又方便,村子里还盖了很多新楼房呢!”
浴室里的雾气更重了,搓澡阿姨加大了手上的力度,但我的身心却感到了异样的轻松。这些年来,我就像一只飘摇的风筝,任我如何展翅,却始终飞不出那片天空。那根无形的风筝线,是老家小院里的缕缕藤蔓?是曲折蜿蜒的泥泞小道?是父亲坟茔前那棵孤零零的小树?亦或,是经常出现在身边和梦里的乡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