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密枣树林,巍巍太行山。
八百里群山传诵着多少太行英雄的故事,歇息着多少抗战先烈的英魂。无言的丰碑,烈士的浩气留给后人的不仅是心灵上激荡与震撼,更有精神上的洗礼与传承。
1943年11月9日,年仅20岁的共产党员江真为了掩护群众突围,陷入日军的重重包围。前面是密密麻麻、张牙舞爪的鬼子,身后是万丈深崖,没有任何退路。她带着受伤的躯体爬到悬崖边,在她纵身一跃的瞬间,在通向悬崖的路上,她碎碎切切的急步一定扬起了一路的烟尘……
几十年来,江真烈士的英名在河北省行唐县西北部的太行山区相传,却没有人知道这个江南闺女的家乡究竟在哪里?
1981年,河北省行唐县委在江苏省常州市委和中国共产党党史人物研究会副会长胡华等老同志的协助下,查知江真曾经就读于常州织机坊小学。当年,江真烈士的坟墓从庙沟迁移进南庄烈士陵园,同八路军的烈士们并列在一起。墓前树高1、7米、宽0、6米石碑一块,碑阳书"江真烈士之墓",背面镌刻着烈士的简历:江真烈士,原名江祥征,女,江苏省常州市人。1923年生,1938年到陕北参加革命,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先后在陕北公学和华北联合大学学习,1940年分配到晋察冀边区中共行唐县委宣传部任干事。1943年秋反扫荡中被日寇追至西彩庄黄石涅大山顶峰,宁死不屈,跳下悬崖,壮烈牺牲。
1982年,82岁的诗人钱小山曾赋悼诗七绝一首,表达人们对江真烈士的深切怀念和崇敬之情,诗云:
英绝临危不顾身,太行长护气嶙峋。
当年女伴还相忆,说着江真泪满巾。
笔者偶翻《镇江市革命烈士忠魂谱》,江真烈士的名字醒然在目,于是奔走于丹阳党史办、档案局,查阅考证相关史实资料,江真烈士碑文中的简历竟然出现姓名、籍贯两处失误。
隐藏在岁月深处的尘埃渐渐退去,一个鲜活的生命,一段悲壮的历史又重新展现在世人面前。江真烈士原来是丹阳人民的好儿女,而在丹阳却鲜为人知。她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让人们想起了所熟知、所敬佩的“狼牙山五壮士”、 东北抗联的“八女投江”和惨绝的“八百壮士投黄河”……
江真,原名姜祥珍,又名姜祥征,1923年出生于丹阳蒋墅滕村一个没落的封建地主家庭。她的童年和少年就是在流水古树缠绕的滕村度过的,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江南鱼米之乡的灵秀温婉给予了她聪慧的头脑和温柔的性格。她从小身受其胞兄姜浩南、堂兄姜泰南和姜沛南革命进步思想的影响,年少志高,崇尚民主,向往革命。
她的哥哥王表,原名姜浩南。少年时读过私塾,后到常州民生布厂学徒做工。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耳闻目睹国民党当局采取不抵抗政策,大片国土迅速沦丧,他义愤填膺,积极参加厂内的抗日救亡活动。1935年底,他与堂兄姜泰南一起返回家乡蒋墅组织“农友会”,办农民夜校,印发《农友报》,团结农村进步青年,唤起民众抗日救国,年少的江真是哥哥的热心帮手。1936年底,丹阳蒋墅地区的抗日救亡活动受到国民党反动当局的无理干涉,姜泰南被迫离去,姜浩南则继续在家乡领导“农友会”开展抗日斗争。
1937年夏,姜浩南由堂兄姜泰南介绍到湖北利华煤矿发电厂矿区开展抗日救亡活动并加入中国共产党,先后担任过中共浠水县委委员、县委书记兼地方武装司令及中共鄂(城)大(冶)工委书记。 1946年6月下旬,国民党军队违反国共两党停战协定,向中原解放区大举进攻,上级布置县团以上干部紧急疏散,姜浩南经组织批准去华北解放区工作。当他携妻出发途经开封时,贪图名利的妻子变节,串通母亲、兄弟密告国民党。姜浩南不幸落入敌手,惨遭活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的事迹陈列在湖北省鄂豫边区革命烈士纪念馆。
与江真同村的大堂兄姜铎,原名姜泰南,又名蒋立,中共党员,长期从事地下革命工作,曾担任过新四军五师政治部宣传部长,解放后在中国科学院上海经济研究所工作。他自诩为“学生?战士?学者”, 是一位从职业革命者转变为国内外著名经济史学家的传奇式人物,一生好强,一生坎坷,一生奋斗不懈。
二堂兄姜沛南,在校读书时因参加革命活动,遭国民党政府逮捕,西安事变后保释出狱。1938年2月在湖北加入中国共产党。1946-1949年回家乡丹阳参加地下斗争工作,任丹阳正报社社长,积极宣传爱国民主思想。解放后调上海工作,任《劳动报》副总编辑,1961年起调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任研究室主任。
抗战前夕,江真因父母双亡离家来到常州,就读于常州织机坊小学,投靠姨母生活。1937年11月,常州沦陷,她便随同堂兄姜沛南一起到湖北省黄石市的石灰窑谋生,与哥哥姜浩南和堂兄姜泰南相会。国难当头,一家人在异地他乡相聚并没有给她带来太多的快乐,却激发了她不愿做亡国奴的决心。她坚决要去延安参加革命,姜家兄弟都非常喜爱这个志存高远的小妹妹。
1938年初,姜泰南把她送到了八路军驻汉口办事处,后转到陕北,进陕北公学学习。当年她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她觉得自己名字中“珍”字过于秀气,缺乏革命的豪气,于是将 “珍”字改为“征”字,叫姜祥征。
陕北公学中是国人民大学的前身,于1937年7月在延安创办。当时,全国抗日呼声高涨, “天下人心归延安”,全国各地的革命青年,不怕艰难险阻,纷纷奔赴延安,参加革命,江真也成为这股革命洪流中的一员。随着成千上万的男女革命青年络绎不绝地到达延安,这个荒僻的古城,成了汇集全国优秀青年的繁荣的青年城,遍山是窑洞,到处是歌声。
在战争年代,陕北公学的条件非常艰苦,江真的住处就是自己开挖的窑洞。同学们从祖国各地历尽千辛万苦到达陕北公学,根本看不见校舍,领导指着一片荒凉的黄土山坡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一个班十二个人,一人一把锄头或铁揪,七天打一个窑洞,同学们搬进去临时住在窑洞里。还有的同学住在老百姓放农具的破房里,夏天闷热,又没有蚊帐,蚊虫乱舞。因为冀西的屋顶是平的,农民用来晒粮食,有的同学干脆睡在露天场地和屋顶上。
在延安,学生的伙食以小米、棒子、高粱、黑豆为主,过年过节可以吃到一、两餐大米饭和红烧猪肉,叫做“会餐。”平常一天三餐,是三钱盐、三钱油,萝卜条汤或白菜汤,基本吃素。
从小娇养的江真没有叫一声苦,陕北公学这座革命大熔炉将她锻炼得越来越泼辣干练。江真队里的一位军事教员,是飞夺大渡河上铁索桥——沪定桥的22名勇士之一。他的右前额和右眉部,有一大块烧伤的疤痕是当时冒着大火向桥亭冲锋的时候被烧伤的,他身上有多处的枪伤。像这样的身经百战的英雄来给讲军事课,怎能不令学生们肃然起敬呢?
1939年6月,由于我党我军在华北敌人后方开辟了广大的抗日根据地,需要大量的干部去工作,中共中央决定将陕北公学、延安鲁迅艺术学院、延安工人学校、安吴堡战时青年训练班这四所干部学校联合组成华北联合大学。江真顺理成章转入华北联合大学,编入一团二连一排。
在学校搬迁途中,困难危险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江真跟着大部队在校长成仿吾同志的率领下,沿着黄河西岸的丛山峻岭,向北行军好多天,到达陕北的葭县,渡过汹涌的黄河,跨过群山连绵的吕梁山、云中山、太行山,涉过波涛起伏的汾河,踏破敌人一层层的封锁线,历时三个月,于1939年9月下旬,到达晋察冀敌后抗日根据地。
江真清楚地记得通过同蒲铁路敌人封锁线的那个夜晚,月色皎洁,照耀如同白昼,敌我双方对峙着,情势一触即发。敌人两边碉堡上的大炮和重机枪交叉火力都能打到穿越铁路的学生行列,我八路军358旅掩护部队的大炮和重机枪,则对着敌人的碉堡,敌人如果开炮袭击学生,我军就开炮炸碉堡。当夜在这样危急的情况下,成仿吾校长骑着战马,屹立在铁道上,看着数千人的队伍一队队越过这最危险的火力点,鼓舞大家的士气,等大部分同学通过了,他才离开。正因为受到校长身先士卒、临危不惧英雄气概的影响,身材娇小的江真不论是通过敌人封锁线的急行军,还是倾盆大雨的夜行军,她表现得都很坚强。
到华北不久,组织上又把她送到中共北方局党校去学习。报到时,负责接待的同志风趣地对她说:“你年龄太小了,我们不收你这样小的同志,你还是回华北联大去吧。”她一听,顿时急得哭了起来。当她得知党校的老师是在与她开玩笑闹着玩时,立刻又破涕为笑。
1940年冬天,她在党校学习期满后被分配到晋察冀边区中共行唐县委宣传部任干事。经过组织同意,她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江真。
江真在行唐县从事抗日斗争整整三年。这三年中,敌我双方的扫荡和反扫荡、清乡和反清乡、蚕食和反蚕食、封锁和反封锁斗争极其尖锐激烈。在动荡的环境和复杂的斗争形势中,江真锻炼得越来越成熟,越来越勇敢,成为县委领导机关指挥全县军民对敌斗争的得力助手。
1942年,日军大量增兵,分割封锁我北岳抗日根据地,致使行唐县口头镇长约60华里山区的抗日巩固区变成了游击区。江真主动争取去最危险最困难的敌占区开展工作搜集情报,跋山涉水、穿林越谷,给报社通讯社写报道,揭露日伪军的罪行,激发抗日军民英勇斗争的精神,还编写宣传品,瓦解敌伪军。
江真是位朴素大方,待人热情诚恳,善于和群众打成一片的好姑娘。她给村里党员上课的时候,丝毫没有领导的架子,神态庄重,语气亲切,语言通俗生动,很受大家欢迎。在县委,她也是个快乐种子,歌声甜美,舞姿动人,走到哪里,就把欢乐带到哪里。机关里的同志,不论老少都是她的朋友。
1943年初,江真在行唐县一区的东、西彩庄和烈坡沟一带组织群众抢收粮食,坚壁清野。区妇救会副主任赵清秀受县委委托,掩护江真工作,照顾江真的生活,私下里俩人亲如姐妹。有次,赵清秀患上肺炎,江真独自跑了几十里山路,到八路军驻军教导处取来医药,背来小米熬成稀粥,一勺一勺地给她服药喂粥。
住在赵家,江真不管是地里的农活还是家中的杂务,样样抢着干。看着江真日渐消瘦憔悴的面孔,赵清秀过意不去,不忍心让江真天天和自己一样吃糠咽菜。她偷偷拿着瓢去挖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点的面粉,江真发现后,一把夺过瓢来,说道:“大姐,不要这样,你能吃的苦,我也能吃。”
赵清秀有时想不通,常常纳闷。一个柔弱女子,撇下亲人,千里迢迢,从鱼米之乡的江南跑到太行山区来啃窝窝头,图的是啥?江真早就看透了她的心思,告诉她:“打鬼子保家乡,爱国的好青年就应该参加我们自己的队伍——八路军。”一个闺女都能豁出命来抗日打鬼子,委实感动了许多百姓。在她的影响和动员下,不少年轻人放下镢头,扛起钢枪,奔赴抗日前方。赵清秀把新婚不久的丈夫也送去参加了八路军。
深秋,莽莽太行最美的季节,漫山遍野的植被将群山点缀得五彩斑斓,殊不知苦寒的严冬正慢慢临近。日寇出动数万兵力,对晋察冀抗日根据地进行毁灭性的疯狂扫荡,烧房屋、修炮楼、抢粮食、抓壮丁,简直是无恶不作。行唐县县委书记俞恒获悉情报,盘踞在口头镇、陈庄镇的日军,将分两路奔袭烈坡沟和咬角村,妄图摧毁县委县政府机关和晋察冀军区教导团,于是决定立即率领机关和教导团向真武山墨斗、花沟一带深山里转移。途中得知行唐县抗日参议会议长左智和江真等同志仍然在烈坡沟,俞恒书记立即派人通知他们连夜转移。此刻的江真正奔走在山间,挨家挨户检查坚壁清野、掩藏粮食的事,传信人遍寻不着。
11月8日,日寇大扫荡的风声越来越紧,远处不断传来隆隆的炮声。俞恒书记又派家住在烈坡沟的交通员张颜江去寻找江真,并叮嘱他:“你今天去,一定要找到她,你对附近比较熟悉,陪着她一起回来。如果情况有变化,你俩可到碾子沟去。”
张颜江一路翻山越岭,向东、西彩庄奔去。在村口,迎面碰到妇救会副主任赵清秀,他连忙打听江真的行踪。
“江真昨晚检查坚壁清野、掩护藏粮的事儿,很迟才回家。我劝她别到外村去跟着我,她说别的村还有很多事儿,天一亮就走了。”赵清秀焦急地说着,“走,咱们到山上去找找她!”
东、西彩庄和烈坡沟分别坐落在连绵起伏的四角平、黄石涅和柏树尖三座大山南麓的山脚下。为了反扫荡,在这方圆十几里的范围内,山巅上、沟壑旁的隐蔽处,设有八路军和群众掩藏军用物资和粮食的洞穴。抢收以后,江真和村里的共产党员一直忙活着这些洞穴的挖掘、隐藏,并安排组织群众住到山上。
太阳落山了,张颜江和赵清秀始终没有找到江真。原来,江真和共产党员赵元和在烈坡沟检查完工作后,又上了柏树尖山,一直忙到黄昏,全身瘫软的她当晚住在西彩庄。
次日凌晨,村犬狂吠,惊醒了正住在老乡家的江真,没有撤离走的群众顿时慌乱起来。江真知道是日寇扫荡来了,急忙起身下炕,找到赵元和,组织群众迅速转移。待送走了群众,敌人已经进了村。
赵元和劝说江真道:“我们往柏树尖跑,我爹在那里等我们。”
“元和,你去柏树尖,我往肠沟,快!”江真说完,头也不回地向肠沟方向跑去,因为她不放心躲在肠沟的乡亲们。快到肠沟时,江真从身上掏出笔记本点上了火。待烧完了,她才拔腿往肠沟里跑。
江真进入肠沟后,日寇已经把整个大山团团围住。四面的机枪“哒哒”地响着,子弹从她的身边呼啸而过。她随着山沟里的群众往山上跑,日寇在后面穷追不舍。被吓懵了的孩子在哭叫,年迈的老人在呼儿喊女。
江真知道,日军是冲着县委机关和军区教导团来的,如果敌人找不到八路军和我机关工作人员,肯定会拿老百姓出气,这帮杀人魔王,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不行,不能让群众蒙受无辜,一定要设法引开敌人。”江真急速地思考着。
突然,她离开群众,撒腿向山顶奔去,一边跑,一边有意高喊:“乡亲们,分头突围呀!”
疯狂的日军立即被江真突如其来的呼喊声所吸引。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矫健的身影正向山顶奔跑。敌人看背影,觉得决不是当地平民百姓,顿时狂叫起来:“女八路!女八路!八路向山上跑了!快追!”
“叭勾!叭勾!”日军一边追,一边向江真射击,子弹在江真的身边、头顶“嗖嗖”飞过。江真看到日军已被她吸引过来,便继续跑向山顶。当她跑到半山腰时,一颗子弹击中她的头部,顿时血流满面。此刻,她根本顾及不到自己的伤痛,也早已忘却了自己的生死安危,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跑!把日军拖得越远越好。
当江真奔上黄石涅大山的顶峰,想从山后面突围出去时,从山后包抄上来的日寇也到了山顶,整个大山到处都是密密麻麻、如同蚂蝗般缓缓蠕动的日寇。
山顶上的日寇叽里呱啦乱叫着:“开枪的不要,捉活的!捉活的!”
江真知道再也无法突围了,她艰难地爬上悬崖,凝望着远方的重峦叠嶂,云雾飘渺处有她遥远的故乡,转而毅然跳下了悬崖。
江真走了,鲜花般的生命香消玉殒,留下的是一丝凉凉的秋风、一缕不绝于耳的空谷回响。
日寇的叽里呱啦声戛然而止,一个个呆若木鸡站在原地。他们不敢在根据地的腹地久留,当天下午就撤退了。
残阳如血,满天的晚霞把整个大山染的血红!
赵元和拨开抚尸痛哭的乡亲们,抹了抹眼泪,弯下身躯,抱起血肉模糊的江真,流着泪向山下走去。悲凄的哭声冲出山坳,直上云霄,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赵元和把江真的遗体的背到庙沟的家里,他的老父亲献出自己备用的棺木为江真入殓,安葬在黄石涅大山和柏树尖大山之间一条潺潺不息的溪流旁。县委书记俞恒主持了由县级机关干部和当地群众参加的追悼大会。
丹阳人民的优秀儿女——江真烈士从此便静静留在莽莽太行的密林深涧。寂寞与孤单,热血与欣慰,她始终在关切地注视着自己用鲜血浇灌出的茂盛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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