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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曦林
1991年3月16日,可染先生仙逝兩年後,於先生家共議全集出版事,應邀同去者有李松濤、孫美蘭、郎紹君諸位及先生高足李寶林等。是日,自上午至傍晚,賞先生遺作數百件,大飽眼福。此間,予曾問:先生自成一派,以何名之?鄒佩珠先生不無激動,遂曰:“‘黑派’畫家更好!”予將此語深銘於心,咀嚼多年,味之無盡。那麼,最典型的“黑派畫”當然要入選全集,即此《積墨山水》也。此圖載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1991年12月第1版之《李可染全集?山水卷》,為第108圖,只是尺寸將“81厘米×49厘米”誤標為“70厘米×47厘米”,餘皆毫釐不爽。
是圖乃可染先生由寫生山水轉創作山水代表作之一,是山而非某山,乃胸中之山,心中之山。只見群山簇擁主峰高入雲天,側逆光下,山石崚嶒,峭拔勁健,左下又有青松數株,更增骨力壯氣。先生此圖一改積點成線的抖筆,而以蒼拙粗筆勾斫,橫皴斜掃體面,更層層積墨,間施破墨,墨氣滃然,一派雄渾森然氣象。且墨團團裏時見留白,乃陰中有陽,陰陽相抱,處處見太極圖之哲理。
此圖唯天際參差空白,卻又密筆題識,堪謂滿密充盈之典型圖式。題識曰:
前人論筆墨有積墨法,然縱觀古今遺蹟,擅用此法者極稀。近代惟黃賓虹老人深得此道三昧,龔賢不能過之。吾師事老人日久,多年飽覽大自然陰陽晦明之象,因亦偶習用之,有人稱之為“江山如此多黑”,“四人幫”亦襲用之。區區小技,尚欲置之死地,何耶!一九八〇年,可染作此並記。
其中所言“積墨法”系自古即有之技法,前人亦有運用及論述,至黃賓虹積墨層層漬染,成渾厚華滋之美,可染先生繼之,畫因黑而益亮,評者有“黑入太陰”之譽。先生生前談到“積墨法”時曰:
畫山水要層次深厚,就要用“積墨法”,積墨法最重要也最難。大家都知道在宣紙上畫第一遍時,往往感到墨色活潑鮮潤,而積墨法就要層層加了上去。不擅此法者一加便出現板、亂、髒、死的毛病。近代山水畫家黃賓虹最精此道,甚至可以加到十多遍。愈加愈覺渾厚華滋而愈益顯豁光亮。【1】
1987年,先生又作《高岩飛瀑》,題識曰:“墨團團裏黑團團,黑墨叢中天地寬。極言墨韻之美,此中堂奧,門外人不易知也。”【2】此真先生經驗之談。
至於題識中之典故,一是《美術》一九六三年第四期刊出閻麗川先生《論“野、怪、亂、黑”——兼談藝術評論問題》一文,既肯定了“石魯和李可染的那種大破大立的精神”,又談到群眾對他們的批評:“譬如觀眾就曾經在李可染的畫展中提出過何以‘江山如此多黑’的疑問;也曾經對石魯作品有‘野怪亂黑’之感。”文章雖有時風局限和誤評、誤讀,大體屬正常的學術討論。但“文革”就不得了啦,1966年,先生作品被批判,人被關進“牛棚”;1973年旅美學者趙浩生訪問李可染、吳作人的記錄稿在香港發表【3】,因贊其師齊白石,次年被誣犯有“右傾翻案”,“妄圖否定‘文化大革命’”,“公開進行反攻倒算”的大罪而遭撻伐;1974年,其畫《灕江》被列為“黑畫展覽”之典型作品,因用積墨,被批判為“江山如此多黑”。可染先生說“‘四人幫’襲用之”一語即源“文革”被批判之歷史,此為其二。可以想見,先生題寫至此,憤慨至極,情難自已,故有“何耶”二字以示抗爭,以表胸懷,真乃“心畫”也。可見先生於此畫作此題識絕非偶然,將此題識題於是畫亦非偶然,先生有感而發也。再回首看那偉岸的高峰,雄強剛勁蒼拙的用筆,那積墨、破墨背後渾厚的底氣,正是先生人格之化身。覽此畫,當為研讀積墨之絕好教材,認識可染先生藝術風神之代表,乃先生唯一將此畫論與遭遇集於一紙者也,誠為“黑派”極品。若從先生人格、學養、魂、膽悟之,於中國現代美術史量之,可品味者“天地寬”也,又豈僅畫內筆墨及文題四字所限也。
辛卯春於里仁書屋
註釋:
【1】中國畫研究院編《李可染論藝術》第44頁,人民美術出版社1990年初版。
【2】《李可染書畫全集?山水卷》圖132,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1991年12月第1版。
【3】《七十年代》1973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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