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丹阳刀客 于 2011-6-21 10:32 编辑
4、细蟊
早晨，当徐东文看到细蟊坐在村口碌碡上时，坝村很多人也看到了。新鲜事物，对坝村人有着吸引力。大人小孩纷纷围拢过来看，惊讶这个脸色苍白的少年如何来到坝村。有人问了，细蟊脸带惶恐，告诉人们，是……从火车上跳下的。人群发出笑声。有人道，我们成日想爬上火车，你倒跳下来呢，为甚要跳车？细蟊答道，钱被偷了。随着答案揭晓，细蟊带给坝村的一点乐趣迅捷消失。对大家来说，这个少年的出现，不如一只狗那样来得让人兴奋。连名字都没人问，人群渐渐就散了。大人们喝完早饭，还得到工地去。不出力是一回事，不出工就是另一件事。性质不同。待每家、每口分玉米、稻谷时，就见分晓。孩子们则纷纷去学校。大小孩子都去。大孩子坐在教室里上课，小孩子一边尖叫着一边在操场上、铁路边玩耍。坝下村的大人对孩子没甚操心。没地方去，所以孩子丢不了。也没池塘，只有一条细细的溪流，淹不死人。 人群散去，还在关注细蟊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徐东文，一个是李珍珠。徐东文凑近细蟊，低声问，你真不是来革命的？细蟊摇摇头。徐东文颇为失望。他一心想找个同志。但从坝下村找不到一个。每人都对他不冷不热。这不是好事。在坝下次数不多的批斗会上，徐东文热情洋溢的讲话常被队长老吴粗暴地打断。趁他在台上咳嗽、擦汗等细微间隙，那个老吴会一边拍手一边站起说，谢谢徐老师的精彩发言。发言就被打断，台下的知青还会发出一阵哄笑。这让徐东文内心极为愤懑。徐东文也曾想过事情为甚如此。思量结果是，他的思想认知和水平，超出了这些人。是嫉妒，让这些知青做出了可笑的举动。但徐东文与李珍珠不同。李珍珠感觉到被隔在某个无形界域之外时，会惶恐不安，想方设法地钻进去才安心。但徐东文不。年少气盛。被村人嘲弄后，徐东文生出了对这些人的鄙视，刻意地把自己与村上的知青们区别开来。又从县教育局得不到支持。县革委会更是对他的信件没有反应，看来一心想护住坝下这个全省模范知青点的名声。盛名在外，其实难符。看看这些知青都做了些甚。徐东文见细蟊摇头，蹙下眉又问，想不想在这里革命？细蟊这才抬眼看下徐东文，用微弱的声音问道，有饭吃吗？徐东文直起身，骂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骂罢，转身回学校去了。 这样，只剩李珍珠在远远注视细蟊。 看到细蟊第一眼，李珍珠心就晃动了一下。像一脸盆静水，一叶落进，泛起阵阵细微涟漪。细蟊脸色惨白、浑身瑟缩、失魂落魄的模样，让李珍珠忽就动了恻隐之心。但这是狐死兔悲的自我怜悯。在李珍珠面前，有一面镜子，她看到的不是细蟊，而是自己。待伪革命的面目被人发现，眼前的细蟊就是明日的自己。李珍珠有了与细蟊是同一类人的臆想。她啃着玉米棒，向细蟊走过去。她要看清这个未来的自己，是如何在挣扎。待她走近，细蟊又一次抬起头。李珍珠看清了细蟊眼神。恐惧、绝望、求救的眼神让李珍珠心惊。果然是。她李珍珠脸上平静，内心却正瞪着这样一双眼睛。只不过她的眼神在暗里，这个少年的眼神在明处。李珍珠看见细蟊朝她微微笑了下，说道，姨，能不能给口吃的？李珍珠的心疼了一下。被针尖戳到了。那是从命运深处伸出的冰冷铁刺。李珍珠呼吸急迫起来，连忙转身就走。她回避细蟊的请求，是不堪面对自己的将来。转过身，李珍珠脑中一片混乱。 那刻，细蟊饿得筋疲力尽。又冷，身体不时起着寒颤。 待天色亮起，细蟊凭借一股在空气中飘荡的苹果气味，看清了南边山上的苹果林。在四周的翠绿碧青中，山坡上那片苹果树突兀，泛着新鲜的亮晶晶的红，让细蟊的视线为之颤动。那片巨大的红，是如此张扬，带着不合常理的夸张，像是画家用浪漫主义笔调，挥洒朱红往青緑色背景上涂抹上去的。借景舒意，那似乎已不是苹果林，而是一种迫不及待的表达。细蟊虽被苹果林震撼住，但在饥饿之中，他清新地知道那红红的是苹果。是可以吃的苹果。从小到大，细蟊难得能吃到苹果。父亲每年过年回家，有时会带上一兜苹果。细蟊能够分得的，也只有一个而已。红红的表皮，咬开后酥酥的肉，甜甜的滋味，细蟊看到那片苹果林，脑中就出现了这三个苹果的印象。想去偷。细蟊又坐了一阵，确定这个村庄很快就把他这个闯入者抛到一边，便站起身，向山林走去。这过程，与细蟊想象得很不一样。没人来问他。也没人拦阻。路上，人们只是瞥他一眼而已。细蟊不懂坝下村，所以坝下村许多东西让细蟊恐惧。细蟊原以为人们会喝住他，警告他。但没有。他顺利地沿着山坡，走到那片苹果树林。站在林子边缘，细蟊再次回头张望。身后的确没人。细蟊只是怔了一下，伸手就摘树上的苹果。抓在手里了。很顺利很简单就抓在手里了。细蟊把半个拳头大的苹果在衣服上擦拭一下，放进了嘴里。 一口下去，苹果的滋味在细蟊口腔里蔓延。那感觉从混沌到清晰，短短数秒种时间。强烈的酸涩感让舌胎上的味蕾剧烈摆动，整条舌头都要从细蟊嘴里逃脱。细蟊一口就把苹果从嘴里吐出。人整个蹲在地上，脖子像弹簧般拉伸，嗓子里发出噢噢的低沉声。胃部一阵痉挛，一大口黄色的液体从细蟊的嘴里吐出。整个身体收缩起来。细蟊撅着屁股，双腿跪地，前额死死抵在地上。 这竟然是不能吃的野苹果。 细蟊恍然明白了人们对这片苹果林是如此轻视。不仅陷了巨大失望之中。早晨，在村口，他还保持着一丝乐观。这片果林给了他一丝希望。当时，他还想，白天吃不得，便夜晚来偷。现在，这点愿望是全部落空。 在坝下，细蟊没有如愿以偿。想偷些钱的愿望落空，连找点东西吃也没能如愿。细蟊决定离开这个坝下村。他走进村子，踏上铁轨，向东而去。 细蟊又犯了一个错误。当初，他听火车上广播前方到达榆树萍车站时，以为榆树萍就在不远的前方。其实还有200多公里的路程。这些路，全弯弯曲曲地延伸在崇山峻岭里面。细蟊不知，沿着铁轨慢慢地走。脚步有些趔趄。走了十多分中后，前方传来火车的疾驰声。细蟊离开铁轨，站在一边等火车驶过。哐当、哐当。绿皮火车呼地来了，呼地远去。在列车带出的风中，细蟊身躯抖动了一下。细蟊低头，没看车。眼眩得很。待火车驶远，细蟊重新回到铁轨上，踏着一根根枕木走。太阳一点点升高。虽是秋日，但山谷没一丝风。虚汗在细蟊脸上、脊背上簌簌流淌。 一直走到日上头顶，细蟊立住脚。很长一段路，细蟊没看到一个村庄，一个人。甚至连山里小动物都没瞅见。对前方，细蟊心里彻底没底。铁轨依旧闪着刺眼的光芒，沉默地往未知处延伸。恐惧和无助感锤击了这个少年。这样走下去，会不会死掉呢？饿死，累死，都有可能啊。到了这时，以往在细蟊眼里带着可怕色彩、他尽量躲避的人群，才觉出它的可贵之处。人群里有深不可测的东西存在，可哪终归是人群。这个疲惫至极的少年，站在深山铁轨上，想到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家人。可现在，他被望不到边际的群山围着，被世界抛弃了。细蟊产生了巨大委屈感。眼泪就出来了。和着脸上的汗水，往铁轨上掉落。（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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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6-21 08:31: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