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老吴
队长老吴是退伍军人,初到坝下已四十有余。老吴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曾经历1953年7月金城战役中602.2高地一战。那是停战前最后一战。但无人知道那就是最后一战。命运无法琢磨,似翻云覆雨之手,带着戏弄和傲慢,为世人不紧不慢揭着纸牌。此前,大家都以为战争结束。但命运多桀,金城战役爆发。那是一场摧毁许多希望和美梦的战争。很多人行将胜利回乡的喜悦,被再次呼啸的炮弹、横飞的子弹破灭。希望固然能够救人,但也会伤人。在一个凌晨,一场大雨间隙,老吴蹲在泥泞不堪的坑道中休整时,身边一个战友忽就对老吴微笑了下。笑得暧昧。那是无缘无故的笑,像阵地的焦土上,依然有株完好的牡丹盛开着,且花色撩人。这笑就暧昧。没待老吴琢磨出味来,战友从坑道一跃跳上阵地,举枪向敌方阵地扫射。只是三四秒钟时间,战友直着身躯后仰倒下坑道,砸起一团污水。他的额头,被M1狙击步枪子弹贯穿。正中眉心。血从弹孔向外迸射,有几滴溅到了老吴脸上。温热、带着腥味。坑道底部的积水变成一汪血水。但还可看清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睁着。带着暧昧笑意,似看非看地对着老吴。老吴一时记不起这个战友叫甚名字,爱好甚。脑中的记忆粘稠,流淌缓慢。但他看得懂战友的这种死亡。可以体会不可言说的死亡。命运的列车,总有人不断上下,没有永远的乘客。老吴把视线从那张死亡的脸上挪开,侧脸靠在坑道泥壁。大地的潮湿气味、空气中的火药味、身边的血腥味,纠缠在一起,往老吴鼻孔里钻。那刻老吴心底的呐喊是活着。这是不可说的秘密。战场上任何自私与怯弱,都是对军人职责的一种侮辱。虽然勇敢战斗与坚强活着并不矛盾,但不能说。结果,命运眷顾了老吴,让他活下来凯旋回国。与许多牺牲的战友比,他甚是满足。回到县城,他在一家企业做了车间主任。不久娶媳妇,隔年有了儿子。每晚对着媳妇、孩子,老吴习惯喝几盅,进入微醺状态。人生惬意,不过如此。 在生命前二十五年见过太多死亡,老吴得出了对生活的认知,活到了三重境界:有些事只能自己知道,有些事可以跟周围人讲,有些事只能跟组织讲。三者间有区别、又纠结,关键在火候与分寸的把控。因为个体是毛发,大局是皮囊。毛发要想在风中飞舞,就别指望选择方向,要牢牢生长在皮囊上。有了这种认知,当老吴被县革委会委以坝下知青点队长一职时,老吴没一丝畏难表情。作为一根毛发,他只能随着皮囊的运动方向前进。 因此,老吴是坝下村唯一没煎熬感的人,与那些桶里之蛙般躁动的知青形成对比。 老吴开始就不信知青们的热情。这种判断,不是空穴来风。一是很多知青太嫩,没被生活鞭打过。成熟与理智,是个不断受捶打的结果。要疼得呲牙咧嘴、哭爹喊娘,没有轻松捷径可走。他们的热情与持久,能否适应革命需要是个大疑问。果然是。哑炮一响,死伤数人。老吴明显觉出一些知青的私心杂念涌出,涂在身上的革命色彩纷纷剥落显了形。老吴只是看在眼里。二是进入深山老林,老吴在知青激情高昂时,一眼就把这个地方看透。在这里建水坝有甚道理和用途呢。上游来水太小,只是条宽不过两米的山涧小溪。即使建成水库,水库用来做甚?发电?灌溉?几乎都沾不上边。建水坝,只是县革委会领导某种思维的一个载体。领导不关心建水坝合不合理,他们要的是知青们恶劣的生存状态,和建水坝这重大工程的意义。在这种巨大反差中,他们伸手捞取巨大的革命荣誉。为了获得荣誉,有人会将这里的状态弄得越来越糟。越糟越好。事情就这么简单。好吧,就在这儿熬吧。这是知青点建成后老吴的感悟。他可以熬。在地球上任何角落都可以熬。但那些细皮嫩肉的知青肯定不行。 这种看法,在老吴的认知里,属于只能自知这一层面的。老吴不会露出一丝神情和口风。 在老吴领导下,知青点里革命的色彩依旧很浓。斗私批修、学习传达、思想宣讲、文艺汇演,每月都有一次。形而上、形而下的硬任务落实起来一丝不苟。作为知青点负责人,老吴经常找知青谈话。老吴神态严肃,知青们望而生畏。这有三个原因。一是知青们在革命上不敢马虎。二是老吴有着工种安排的权力。人人都怕到采石组去报到。三是老吴手中掌握着可怕东西。所以,这些知青可以去嘲笑日后到来的徐东文,但绝对不敢对老吴有不敬之处。 老吴手里的可怕东西,是众所皆知的举报信。没人能看到举报信,但人人都知道它存在。特别是采石组的知青,写举报信甚是勤快。有些信,涉及到一些夫妻床上谈话,会把老吴读得笑起来。当然,这些私房话,均属于私心杂念,需批判教育。 跟人谈话时,老吴把信件放在手中扬下,还没让人看清,便收进抽屉里,刺啦一声合上。然后对人说,嗯……来吧,谈谈你的严重错误以及对此的思想认识。好多知青面对这一刻,内心徒生绝望。即使老吴佯装、虚拟出一封举报信,他们也无可奈何。坦白从宽,能改正错误的同志还是好同志。这一点他们是懂的。但要命的是,他们不知自己哪个错误被别人检举揭发了。连思考的时间都没。老吴把工作记录本打开摊在桌上,拿起钢笔,催促道,开始汇报吧。只能交代错误。先讲小错误,看能否混过关。但老吴脸色一成不变地严峻,根本就看不出一丝信息。讲完,等待老吴发话。老吴只是伸出右手食指,在桌上敲敲。这意思着继续。无法,一点点私心杂念全部被老吴逼问出来。老吴一一记录在册,然后说,认识到错误,能改就是好同志。讲得人一头汗水,连连点头,对老吴投以敬畏的眼光。如果老吴没说明日到采石组报到这话,人们会更加感恩戴德。 老吴拿捏住知识青年,不费摧毁之力。但老吴不咄咄逼人。知青们开始谈恋爱,他是默许的。知青们作为一根根毛发,迎风飞舞的需求,该给还得给。在坝村这个环境里,也不是大事。县革委会领导要甚,老吴清楚得很。老吴也不搞甚特殊。白日,与知青们一道在坝上,人晒得黑漆漆的。收工,便在队部支张桌子,喝点酒。虽没女人,老吴能忍。加上腰部有块弹片,以往老吴与媳妇在床上,时常会痛得大汗淋漓。有了儿子后,老吴骑媳妇的频率与次数猛降。到坝下第二年,县城的母亲来信,说媳妇不检点了。老吴看罢,一把火把信烧成灰烬。 对命运,老吴无法拿捏。 一个月后,文革行将结束,上山下乡运动也将结束。但那时没人有这种预感。知青们仍陷入在疲惫的革命中,对前途甚是迷茫。那是空白的迷茫。不断有人崩溃。在一个白日,一名男知青从工地上往山下跑。众人站在高坝上,目睹那名知青如只野兔般摆动身躯,跨步穿过矮树丛,飞奔到村庄前。人们不知道他要作甚。在坝下,没有理由可让他如此轻快奔跑。知青在铁轨上立住,仰起头,伸开双臂。火车哐当哐当地来了。知青面对火车,开始左右交叉挥舞双臂。两只胳膊像蝴蝶的翅膀飞舞。坝上人们一阵惊呼。谁都明白他要做甚事了。火车鸣响汽笛,车头冒着白眼,轰隆隆驶来。一百米、五十米、零米。知青的身躯凝滞半秒,刹那就飞到空中。人们清楚地看到那身躯翻转着,在空中画着圆圈上升、坠落。一圈,两圈,三圈……七圈。然后落在学校门前的操场上,像一块石头纹丝不动地坠落在地。火车鸣叫一声,轰隆隆驶远。 人群一阵骚动,扔下手中的铁锤、锹、棍子,朝学校操场涌去。千号人的队伍沉默地从老吴眼皮底下跑过。这情景让老吴想起了战场。老吴放下手中大锤,蹲在大坝上,燃了颗烟。死亡,老吴已见过太多。阅读每一场死亡,也有着精准判断,已超越了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评判标准。(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