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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李珍珠
李珍珠经历了难忘一夜。那夜,四周刀削斧砍过的山峰,依旧模糊矗立在夜幕里。不知何方吹来的风,在半山腰以上转着圈奔跑,树林、竹林发出连绵不断、极为细腻的沙沙声响。李珍珠有段时间相信,那些山峰之所以存在,是上天在向她昭示命运。结局悲惨的命运。但命运似乎豁然开朗。老吴一句话功夫,十秒钟不到,李珍珠的人生就翻越了一道坎坷,没从悬崖上跌落。她的对手、敌人,堕落进深渊。 李珍珠曾在那日算计过很多东西。 收工后,知道徐东文在坝下村闹革命时,李珍珠就暗自决定要参与其中。这是难得的机会。做晚饭时,李珍珠便刻意练习一下表情:肃穆、激昂、正气、活力。当然,还有用来对待反革命的狰狞。秋风扫落叶的狰狞。李珍珠坐在灶间一一练习,脸被灶台里噼啪燃烧的柴火映得发亮,显出淡淡红晕。宋新和瞥见了,瞅一阵,没言语走了。李珍珠是一个奇怪女人。这是宋新和对李珍珠的真实看法。虽在一锅里吃饭、在一床上睡觉,接连有了两个孩子,但宋新和依然看不透李珍珠。不知道她的性格、她的爱好。这个女人从来不对他言语。即使被他压在身下折腾时,也不多言笑。作为丈夫,宋新和愿意为李珍珠承担一点压力。但李珍珠根本就没这种想法。为此,许多年来,宋新和只看到李珍珠两面:一是李珍珠很算计地活着,成日小心翼翼、惶恐不安。宋新和明白这是她的出生背景所致。二是李珍珠带着夸张的姿势,参与到坝下的革命之中。老吴说,谁来带头唱歌。话音未落,李珍珠便从人群里走出来,放声歌唱。宋新和也明白这是她的出生背景所致。但宋新和看到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李珍珠,两个十分矛盾的李珍珠。宋新和根本不知与自己生活在一起的女人,成日在想些甚。李珍珠把身体给了他,心只给自己。连儿子也不能得到那颗心。 李珍珠洗罢锅完,舀了一瓢水细细洗了脸,抻抻衣角,整理完头发,便到学校操场去了。她想让徐东文看到自己的身影。但徐东文没走出房间。后来人越来越多,李珍珠错失了一个重要时机。但机会还是不早不迟地来了。当全场知青对徐东文的革命邀请冷淡之际,李珍珠挺身而出。虽然她没想到批斗对象是细蟊。李珍珠对细蟊带着同情。但在那个场合,这种悲悯稍纵即逝。李珍珠只是咬了一下嘴唇,便举臂高呼打倒小偷小摸分子。然后,她挤过人群,来到细蟊身边,一脚把细蟊踹倒。李珍珠表明了革命热情,也表明她与徐东文是同一战壕的革命战友。这是李珍珠需要的全部。前者,是给所有知青看的,后者是为了讨好徐东文。李珍珠把细蟊踹倒后,抬头看到徐东文的小眼里,投射过来的眼神复杂。那眼神里,有鄙视,有恼怒,有警告。李珍珠内心紧张起来,双腿甚至微微打了个哆嗦。看来她没能与徐东文挤到同一战壕里去。在那刻,李珍珠生出惶恐来。她怕徐东文指着她的鼻子对台下知青大声宣布,李珍珠是潜伏在革命队伍里的反革命。 李珍珠怕徐东文。她知道徐东文在暗地里注视她。徐东文生着一双小眼,眼珠转动、视线所往不易被发现。但李珍珠能清晰正确地感受到。徐东文站在远处,眼神看似无意投来,但那眼神冷冰而沉重,似一把斧子,倔强地要劈开她的伪装。这可是要命的事咧。李珍珠像地洞里的一只鼠,惊惶地听着铁锹挖下的声响。越来越近,心惊胆颤,但无处可跳。李珍珠只要瞅到徐东文的身影,就感觉到瞅到了躲在草丛里的一条蛇,正在谋算着甚。李珍珠当然清楚,徐东文需要一场革命。放眼整个坝下,能让徐东文满足的,只有她李珍珠。每个人都怀疑她的革命动机。虽然李珍珠已把身份染成宋新和的老婆,但四周的怀疑不能完全根除。只要有一人点火,那种猜疑便会尘嚣四起。而让李珍珠如履薄冰的人,就是徐东文。这狗日的,不用上工,吃饱了无所事事,有精力有时间来琢磨她。面对徐东文的琢磨,李珍珠可以承受。但越来越感吃力。那似斧子的眼神,不时来劈她身上的伪装。长久如此,李珍珠觉得会被逼疯。甚至已黯然神伤地想,自己肯定会有垮掉的那一日。有了这种念头,李珍珠对将来没有一点奢望。只求能躲一日便是一日。每当从徐东文面前走过,李珍珠就异常紧张,小心举手投足。脸上始终端着一丝微笑。那是没有甚底子的笑,是笑给徐东文看的。这笑自然不能从徐东文那里得到反映。待李珍珠把背影留给徐东文,便立即感到背上一时热辣、一时冰冷。 踹倒细蟊后,李珍珠没想到徐东文对她的敌意没消除丝毫。她站在徐东文身后,惶惶然地看着徐东文的身影。哀怨,在那刻似条带子,往她身上缠绕。越缠越紧。后来,李珍珠都不知道徐东文在说些甚。直到老吴一声大吼,把李珍珠从失落状态中捞出来。 事实再一次告诫了李珍珠,革命风云瞬间万变。她为自己没能与徐东文钻进同一条战壕而庆幸。这是多疯狂的想法。就在数分钟前,她还为此懊恼不已。忽然之间,让李珍珠一直惧怕的徐东文,瞬间就成了反革命。李珍珠被幸福占据了。在脑袋晕乎前,她两眼放射炯炯的光芒,用尽全身力气,一脚便往徐东文腿上踹去。这是一种潜意识反应。革命,已进入到李珍珠的灵魂里面。 批斗会结束,李珍珠处在亢奋状态里,不能走出。但她像只猫,不时伸舌舔一口面前甜食,不愿一口吞下。默默躺在宋新和身边,耐心等到宋新和发出呼噜声,李珍珠轻手轻脚披衣下床出门。她要去看一个人。是徐东文。 徐东文就在村头树上倒吊着。四肢被麻绳严实捆着,像一条褐色橡皮虫悬在树上。批斗下来,徐东文的眼睛已肿成了土豆样,原本硬朗的身子骨已散了架。李珍珠最为满意的是,她看着徐东文挣扎眼皮,也不能挤出一条缝。李珍珠认为这是报应。当初,谁让他用那双阴毒的眼睛琢磨自己。多可怕的想杀人的眼睛啊。现如今,活该。李珍珠站在远处看了下倒悬的徐东文,便大胆地走过去。看着徐东文离地三尺的脑袋,李珍珠故意嗯了一声。徐东文的脑袋摇晃了下,接着徐东文虚弱的呻吟从底下浮起。徐东文道,这位同志……相信我,我是真心革命的。李珍珠没吱声。徐东文又说,我的心,是一颗红心。这话让李珍珠不高兴,往事前仇一股脑涌上心头。李珍珠弯腰操起一块石头,往徐东文嘴唇处使劲砸去。徐东文发出了一声惨叫。接着,血带着泡从徐东文嘴里流淌下来。徐东文在空中剧烈地扭动身躯。但这有甚用处。果然。只是挣扎几下,徐东文没了动静。李珍珠向四周张望下,还想往徐东文的脑袋上狠砸一下,让这个最大的威胁从世界上消失。这条蛇,一旦苏醒,自己会面临更危险的威胁。但队部老吴那边有了声响。李珍珠扔掉石块,像野兔般敏捷而无声地跑回家中。(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