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丹阳刀客 于 2011-8-10 21:10 编辑
9、火车
细蟊醒来,睁眼惘然许久。四周隐隐绰绰的山影,似一抹淡墨涂在朦胧的幕布上。怔了片刻,才记起如今现刻。恐惧与绝望又立即裹住了他。头疼得更加厉害,仿佛脑壳里有人挥舞着镐,坚持要在他头上凿一个洞出来。细蟊站起身,扶着学校石头墙,走到铁路边。接着月色,他看到徐东文正倒挂在铁路对面一棵树下。细蟊想跨过铁路去看,但又止住了。大人之间的事说不清道不明。便在路边坐下来。 远处一列火车驶来。虚弱的咔嗒声在夜的寂静下涌动。如春雨滴露声,稠密,持久。不一会,声音越来越近,冲破了寂静的覆盖,越来越清晰。细蟊侧头,盯着山口那团模糊的暗看。不一会,一团白糊糊的光从暗里透了出来。时间仿佛凝滞、继而停顿片刻,呼地一声,黑黑的火车像个巨大怪兽,从那团光圈里钻出,咔嗒作响地从细蟊面前跑过。卷起一股风。带着腥味的风。 细蟊觉得,要从这里脱身,唯一的办法是再次回到火车上。火车近在眼前,伸手可及,但速度太快了。细蟊只可看到火车虚虚的影子,及窗户里若隐若现的人影。那里,是一个神秘的世界。对这种感觉,细蟊自己都觉得很奇怪。就在数日前,他也在这样的火车上,望着一眨眼就消失掉的窗外风景咧。 火车远去,消失在深山里。哐当之声,重新沉到寂静深处。 细蟊坐在路边,决定想一下父亲。让他惧怕的父亲,细蟊一直不肯去想。现在,没甚能遏制他了。因为没有甚比走不出大山更让他恐惧的了。父亲现在怎样咧?没钱,他准还在颠簸着走路。说不准已被别人喊作瘸子。父亲的脸上会越来越沮丧。倘若还能够站在父亲面前,挨打是免不了的。但也只是挨顿打而已咧。过后,父亲依旧每月往家汇钱,来养活他与弟弟。父亲很不容易呢。细蟊忽然想明白,他一直以为自己因惧怕父亲,才从火车上跳下。其实不是。是内疚让他跳离火车。那时,内疚感澎湃而强大,无法低档,掩盖住一切,把细蟊逼进了慌不择路的境地。 这时,细蟊听到铁路对面传来了声音。那是徐东文发出的声音。很虚弱,含糊不清。细蟊根本没听清徐东文说甚,只听到声音里的委屈。细蟊忽地站起来,越过铁路,朝徐东文走去。 徐东文脸上,血迹斑斑,肿胀得厉害。细蟊已认不出他来。但这没甚要紧。细蟊伸手在徐东文脸上捅了一下。那张脸有了反应,两片乌紫的嘴唇开始哆嗦。徐东文说,同志……我是真心革命的。细蟊叹口气,俯身对徐东文说,你想逃跑吗?只要你给我食物,我就带你逃跑。 徐东文的嘴唇不哆嗦了,两条眉毛微微拧把一下,道,我……知道你是谁……你这个可恶的……小偷……害死我…… 细蟊道,你到底要不要逃? 我……要在这儿革命,要证明……自己。 嗯。可你都快死啦。你肯定会死在这里。 细蟊看到徐东文倔强地闭紧嘴巴,不免失望,刚想离开,却听徐东文说,那……就逃吧。 阳光把山谷打亮时,细蟊与徐东文已离开坝下,沿着铁路上走了很长一段路。两人本来是跑,只是数百米后便跑不动了。徐东文动作笨拙,勉强能把眼睛睁开一条微小的缝,看不清脚下。没有细蟊扶着,不时结结实实摔倒在枕木上。细蟊哪有甚力气匀给徐东文使用。本来沿着铁路跑离,是最便捷的方式。但这速度,老吴带人随时能够追上来,将他们捉住。当阳光照进山谷,两人都累得筋疲力尽。便爬上山坡,找一处树林隐匿起来。还没多久,便听到五六个男人的声音。那是坝下的人追赶过来了。徐东文在逃离前,在学校墙上用红漆刷上真心革命四个字,还在下面写上自己名字。细蟊没有劝住。都要逃了,何必作这些无用的事情。 细蟊与徐东文把脸贴在山石上,面面相觑。听得铁路上人们一边说着话,一边向前跑去。 糟糕,他们到前面去了。细蟊道。 徐东文没吱声,把挎包里带的食物倒出来。有几段腊肉,有十几个山芋,还有几两米。那本是一路上两人的食物。徐东文对细蟊说,吃吧,全部吃光。 细蟊以为徐东文要放弃了。 见细蟊脸上有厚重的失望,徐东文道,吃吧,我们得有力气爬火车离开。 细蟊吓了一跳。爬火车,他连想都不敢想咧。 徐东文道,这是我们唯一能够逃跑的方式。 细蟊想下,道,我们在这里藏着,等他们回头,不就行咧? 徐东文笑了。那笑在肿胀的脸上显得很狰狞。徐东文道,在老吴面前,做事千万别抱幻想……这是我得到的最大教训。 火车速度快,怎爬? 在铁路转弯的地方等。那里,火车速度慢。 爬不上怎么办? 徐东文扬起头,用那条几乎看不见的隙缝对着细蟊道,那就是命。 细蟊不再言语,便与徐东文一道,吃起来。吃罢,两人躺在山石上,睡了一觉。 精力又一点点回到体内。细蟊扶着徐东文,下到铁路上来。往前走了数百米,铁路向右拐去,像是半个挂号。 就这里。徐东文道。 细蟊叹口气,内心强烈不安起来。 徐东文道,我们要等一列货车。货车快要过去时,我们从两边上。记住,要抓住车厢尾巴上的铁栏。抓紧了,就有希望。我们到前面站台下。到那里,我会给你买车票,让你回家。 细蟊点点头。 两人便坐在路边等。开始两列都是客车。第三辆,终于是由西往东去的货车。两人站起身,隔着铁轨,相互看了一眼。徐东文朝细蟊挥挥拳头道,小兄弟,加油。 火车带着一股风过来了。呼地一下,就把细蟊与徐东文隔离开来。细蟊瞬间惶恐起来。对自己的举动没甚把握。细蟊似乎看到对面徐东文扑向火车的身影。火车快要离开,要做决定了。离不开,也会死在这深山里啊。细蟊决定赌一下命运。他猛吸一口气,朝火车行驶方向加速跑动,然后伸手往车厢铁栏抓去。抓住了。抓到了冷冷的铁栏。细蟊心头一阵巨喜。他一缩身躯,把两脚从地面提升出来。两只脚终于踏在火车上。危机高兴,火车突然扭动一下,又向反方向扭动一下。细蟊身躯摆动起来,他惊恐地看着自己抓着铁栏的手。手指无法自主地一点点松开。像一座山在崩塌。细蟊大喊一声,随后轰的一声,掉下车来。 细蟊躺在铁轨旁,看着火车哐当远去。他看到了火车另一侧的徐东文。徐东文两只手死死抓着车厢,两条腿却提不上去,在石块上拖着。脚上的鞋子脱落下来,在空中转着圈。数秒钟后,火车带着徐东文不见了。 细蟊叹口气,侧过脸,看着天空。碧蓝的天。有几块浮云。有一块云很像父亲瘦长的脸……没及多想,细蟊眼皮沉重,合眼沉沉睡去。很沉静地滑向睡眠。凭感觉,细蟊知道这将会是一场好觉。没有梦的好觉。 那时,他没看到自己的身躯已一分为二。腰以下的部分,在不远处躺着。(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