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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2月14日08:26 来源:中国青年报
宋志刚
警校毕业时,他琢磨着只要混上公务员,就是扫厕所都干。结果他“连扫厕所都没抢上”,当上了一名城管。如今,干了3年城管的他将工作里的酸甜苦辣写成网帖,并迅速走红。有人评价其“不美化,不抹黑,在愤怒的口水中打捞城管”,还有人称他为——
城管里的“韩寒”
本报记者 林衍
从穿上城管制服那一刻开始,宋志刚就变成了一个不受欢迎的符号。
他挨过各种方言的骂,骂他是强盗,是土匪,是鬼子。他被咬过,也被人用水果刀砍过,差点砍在大动脉上。
小贩们恨他,老百姓也不待见他。他听相声,相声拿城管开涮。他看话剧,话剧的开场便是城管追小贩。
他从超市拎着有价签的蔬菜水果回家,邻居会撇撇嘴,“哟喂,又扣啦!”他帮喘不上气的老外找医院,马上有群众过来围观:“城管干吗呢,要打老外啦?”
相亲的时候,对面姑娘总会打量一番眼前的大眼睛帅哥,半晌冒出一句,“我不在乎你是个城管。”
就连宋志刚本人,也曾在天涯网站上发帖子“起哄骂城管”。
当然,那时候的他还是个警校学生,压根儿没想到自己会当上城管。
“我想着成为一个流浪的流氓艺术家,背个破包四处逮姑娘,喷晕了弄走。”在他的新书《城管来了》里,自称为“720度无死角帅哥”的宋志刚是这样亮相的。
事实上,这个网名叫做“随风打酱油”的年轻人以前从没写过书,是个一碰议论文“准跑题的主儿”。而这本书是由他在天涯网站上发的名为《一个城管的日常见闻》的长帖改编而成。
在帖子里,他表态无照摊贩的存在是必须的,“是不会因为城管的存在而消失的”;抨击隔三差五的“运动式”执法,“都整治得跟画儿似的有个屁用,过了那个时间段,该怎么着还怎么着”;他也不回避暴力执法的话题,“人与人之间非得有一方或者双方都不像个人,靠着厮打辱骂才能保持秩序?如果真是这样,不管是百姓,还是基层公务员,都是悲哀。”
在过去的一年里,这个帖子竟然获得了40万次的点击量与5000多次的回复。谈起帖子,这个25岁的年轻人打趣,“看见有插播小广告的时候就知道帖子红了”。
在城管队同事们看来,“网络红人”宋志刚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溜儿”。书里介绍他是一个1.82米的帅小伙,他说“低调了,其实是1.84米”;有人说他是城管里的韩寒,他回应“过奖过奖,韩寒开车多快啊”。做微访谈时有人刷屏骂城管,他笑笑,回一句:“键盘卡了,得修。”
“他平时有点愤青,不够成熟。”领导则这样评价。
校车事故发生后,他在微博上评论“政府采购浪费那么多钱,给孩子们花点能死啊”;有网友爆出某大型国企用800万元的吊灯,他建议“用弹弓子都给它打了”;小悦悦事件发生后,他在网上写“做公民,不做路人”。
其实,这个北京延庆小伙儿从小就算不上个标准的好学生。中学时代,别人奔着考重点大学努力,他在微弱的灯光下读伟人传记,琢磨切·格瓦拉、卡斯特罗和斯大林的人生,全班成绩大排名时“倒着数比正着数更容易找到”。
大学四年,宋志刚在河南一所铁道警官学校读书。毕业时,他随大溜儿参加公务员考试,琢磨着“只要混上公务员,就是扫厕所都干”。
结果他“连扫厕所都没抢上”,却成了北京海淀区城管监察大队海淀分队的一名队员。
“不就是抄小贩儿么,容易。”宋志刚曾在北京站做过半年实习警察,抓过逃犯,也逮过插队的黄牛党,老百姓冲他竖大拇指,“人民的好警察来了!”
但上班没半年,这个爱看《亮剑》,喜欢李云龙的热血小青年就蒙了。
上头开展“百日整治”强调文明执法,他穿着制服准备给无照商贩敬礼,手还没抬起来,人就跑没了。
轮到站岗时帮人指路,却被感谢:“谢谢警察同志。”
参加同学聚会,朋友们可劲挤对他,有让他“抄箱Zippo打火机的”,也有打镲“给我三千城管世界和平的”。
连分手的时候,都是前女友一边挣开他的手,一边在大街上喊“城管打人啦,城管打人啦”。
宋志刚告诉记者,他没打过人。自打上班第一天起,指导员就来回播放各地城管暴力执法的录像,警告他“千万别动手”。
但这个“标准款的北京爷们儿”挨骂挨得“快疯了”,趁领导不注意时也跟围观群众在嘴上“互敬过”。
因为“暴脾气”的问题,他一度被停了外勤,在屋里写检查,兼看热线,接电话。
他想回延庆当警察,军人出身的老父亲不同意,他偷着给在出版社工作的发小儿打电话,“你们那有扛水的吗?我去那给你们扛矿泉水都行。”
上班一年,好几个年轻同事辞了职。
宋志刚没辞成,只能“干一行爱一行”,值班时就“假装自己是市长”,琢磨起城市管理问题。
被他选为研究对象的城市有台北、香港、首尔,甚至宋朝时的汴京。他还愣是在史书里找到大宋开宝九年宋太祖赵匡胤关于城市管理的讲话。他发现,宋朝允许摊贩沿街沿河存在,只是会立有清晰的界标,凡超出界标经营影响到交通的会一律打板子,“说白了就是得平衡市民整洁需求与便利需求的矛盾”。
现实生活中,每当有领导表示“有决心彻底根除北京的无照经营”时,宋志刚便暗暗念叨一句,“老头劈叉——扯淡!”
海淀区有个地方,小摊摆成了早市,堵塞交通。结果城管队找了个挺大的停车场,看早上七八点那会儿没人进出,便联系了小区业主,把外面的早市引到了里面。早市就摆俩小时,领头的小贩负责监督收拾垃圾。
“其实只要配合好了,真可以谁都不烦谁地搭帮过日子。”这事儿让宋志刚“心里很痛快”。
穿过附近的中国人民大学时,他也会去观察学生们组织的跳蚤市场,“你看大学乱吗?不乱啊!”
有时他也会“触犯众怒”。在中关村的广场上,有个唱歌的“中关男孩”挺火,结果宋志刚真扣了男孩的高音喇叭。
“你的音乐如果真的好,即使不插高音电喇叭,也是好音乐。”宋志刚并没有罚他的钱,”我不反对有梦想,但是觉得自己的梦想大于全世界就不对。”
还有一次,海龙商场附近有几个残疾女孩在唱歌,接到举报的宋志刚赶去处理。
他把车停在百米外,摘下大檐儿帽挤进人群,冲女孩们做了一个“1”的手势。
“大哥我能唱两首吗?”一个女孩看着他说。
人们的目光“刷”的一下集中在宋志刚身上。
“让她唱3首吧!”有人喊道。
“唱5首!”宋志刚豪气干云地扬起胳膊,比画个“5”的手势,便离开了人群。
他远远地数着,女孩们真的就唱了5首歌。
“我没办法改变国家,只能在我的职权范围内做得更好一点儿,这是我的人性选择。”宋志刚收起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说。
同事们记得,宋志刚帮刻章印字的妇女找过孩子,给家里真穷的小贩垫过罚款,还帮大妈搬冬储大白菜,给俩大爷苦口婆心地劝架。看见网上有城管暴力执法的视频,他也会“拍桌子骂街”,“暴力执法没戏,得讲究不战而屈人之兵。”
但总有些事是这个小城管解决不了的。他所在的海淀分队曾设想和社区合作,根据老百姓的需求允许一些小商贩划片经营。拥有审批权的工商部门直接把函退了回来,“谁敢接这个雷啊。”
他想不通:“难道我是外星人么?”
他毫不忌讳自己的质疑:“现在这个管理办法,令北京的居住者很不爽。也令我们这些所谓的管理者很不爽。领导们也未必爽。”
他总觉得,这个城市应该更宽容一点儿,更人文一点儿,更美好一点儿,总之,不该是眼前的样子。
但他没放弃,他把这些故事都写进了帖子里,还不忘号召一番,“给市长信箱写信,写完复制100份,每天发1封,连发3个月,当偷菜那么玩,想让自己身边好起来,咱得自己想辙”。
他还期待国家能够立法,立个《城市管理法》,再立个《小贩管理法》。
他说,“活着,就要为自己的生活发声!”
而就在新书的结尾章节,这个一到夜深人静“就想跟我们局长聊聊,或者和市长聊聊”的“酱油哥”写道:真有一天,我能站在市长面前好好跟他掰扯掰扯,我一定一马当先,谁爱说什么说什么,反正我得说痛快了。
不过,一到天光大亮,他马上就会变回那个“没溜儿”的小城管。
他会用单田芳的腔调讲故事,唱神曲《忐忑》。他吃饭时总捋起袖子大呼小叫,“横菜来了”。他会在队里的扑克牌大赛前叫嚣着要拿冠军,然后在首轮被淘汰出局。他喜欢旅游,最想去美国或者印度,看那里的城市。他还有个梦想:有一天遇上个无照摆摊的姑娘,貌美如花,家财万贯,为体验生活微服摆摊,被他扣下,然后深深地爱上他,带着全部家产嫁给他。
“要是单位把你的帖子封了怎么办?”记者问他。
“那我就再开个帖子,叫《另一个城管的日常见闻》。”他大笑。
他这样评价这种沟通方式的意义:发帖不是为了城管,而是为生活的这个城市。发帖改变的也不只是自己的人生,还能改变城市里好多人的人生。
宋志刚所在分队的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志强分队。
2006年,37岁的城管李志强在执法时被23岁的小贩崔英杰用刀刺死。
5年过去了。李志强的老父亲会把与辖区有关的报道做成剪报,几年下来攒了很多。他的妻子还在城管系统工作,女儿已经上了初中,“个子长得很高”。新书出了,宋志刚想给队长家送一本。
晚上7点,宋志刚和往常一样出去巡逻,天桥上的小贩喊着“城管来了”一哄而散。
他钻进执法车,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小贩们的身影又活跃在夜幕里。
“每天都是这样。”年轻的城管裹紧了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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