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会”散去,“中国梦”留了下来。新任国家主席习近平说,中国梦是人民的梦,靠人民实现,为人民造福。官方媒体对此给予热切而宏大的解读,“人民们”却有些不置可否。愤青一些的低声讥诮说,若以此为标准,中国梦就是白日梦。 在或深情或戏谑的议论中,一个声音让人颇感意外。被很多人视作“永远的批评者”的茅于轼先生,在他最近的一条微博中说:“习主席号召实现中国梦。其实过去的三十年已经实现了一个梦。我常说如果一个人三十年前睡一觉,今天醒过来,一定不认识这个国家,以为自己是做梦。这三十年的成就堪称奇迹。”
在习惯了茅于轼“反政府”言论的人们看来,这个表态简直有些谄媚。在这条微博的近500条评论中,就有不少举出种种不如意现状的质问之声。
不过惊讶者很快就能找回他们更熟悉的那个茅于轼。在这条“奇迹”微博的同一页上,更多的仍然是批评。他批评法治倒退、批评对朝立场、批评政府“蛊惑”好战分子。在一条被转发上万次的微博中,他说:“一个母亲绝不会让她的儿子为了没有价值的目标送命。但国家可不一样。它会鼓动自己的百姓为了随便一个目标送死……被洗了脑的同胞们可要小心啊。”这条微博的近8000条评论中,赞成的声音和反对的声音阵营分明,火药味十足。
在意见市场愈发多元的今天,惊人之语和争论分歧都已是公共讨论的常态,但像茅于轼这样时常不按常规出牌,且让民意如此两极分化的人物,仍不多见。
2012年岁末,在FT中文网推出年度中国报告之际,我约访了84岁的茅老先生。他在3月份获得美国智库——卡托研究所授予的弗里德曼自由奖,是去年中国思想界的一件大事。
采访那天,是北京这个霾冬里难得的敞亮天,风刮得放肆。派去接茅老的车停在办公楼前,司机跳下车,还没赶到后座,茅老已推开车门,稳稳下车,伸出手来,与面露惊讶的司机握手道谢。事后我意识到,茅老道谢,是以为司机就此告辞。这成了后来一个小插曲的伏笔。
这是我第二次采访茅于轼。上一次采访他是在2011年5月,谈的是他之前不久写的《把毛泽东还原成人》一文引发的巨大争议。一年半过去,茅老依然挺拔,手脚轻健,思维敏锐,但听力明显下降,与人交谈时需前倾侧耳。他穿一件黑色羽绒外套,显然摩挲了有年月了,羽绒有些塌,在大风天里显得单薄。
折衷的批评者
茅于轼的反特权,常常被理解为反政府,于是他被骂“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他的反行政干预,又常常被理解为鼓吹市场神话,放任资本和权力侵蚀穷人利益。但事实上,采访中我发现,他既不认同市场万能,也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自由主义者。他对中国政府过去三十年的执政,褒扬多过批评。他相信渐进改良,而且肯定政府——或者说统治精英——在其间的作用。如果说他是一个批评者,他也是一个折衷的,务实主义的批评者。
比方说,尽管他认为市场在财富创造上是最有效的,但他承认有许多问题市场解决不了,比如贫富差距、环境恶化、主持正义、保护财产。
他甚至认为,“政府来做市场做的事,越俎代庖,也是可以的”,比如基础设施建设。这和自由主义经济学中“市场是唯一有效配置资源途径”、“政府进入就有罪”的观点,相去甚远。
对于中国政治生活的进步,他选取的“参照物”之谬暗,导致评价之宽容,也令我吃惊。比如他说,过去三十年,中国政府成功之处,首先就是政治稳定。“中国从鸦片战争以来,一百七十年里,只有这三十年。”
“其次,跟毛泽东时候相比,我们不随便杀老百姓了,政治犯没杀过。还有就是领导人的斗争是和平的,没有说不整死不歇手了。”
归根结底,他不无宽慰地说,中国虽然仍是集权政治,“但这个集权是相信市场的,不是反市场的,这是最本质的东西”。
当然,作为市场经济的拥趸,他不愿见到政府之手伸得过长,比如他仍然坚持认为“十八亿亩红线”政策没有必要、经适房作用弊大于利,对垄断和政府“公司化”也十分警惕。但当我问到,如何才能管束这个过大的政府时,他的回答,再次让我意外。
“一个强大的政府,甚至一个独裁的政府,不一定是一个坏事,”他说。“坏人独裁,老百姓倒霉。好人独裁,比民主还好呢!”
“我们历史上有好人独裁的例子吗?”我没转过弯来。
他想也不想地说:“我们改革开始的时候就是好人独裁啊。好人独裁不等于样样都好。大方向对,确实是为了老百姓,这就算好人独裁。”
这话让我对茅于轼的一个判断越发清晰起来:在他而言,效率优先,主义第二。他的观点从掉书袋子的人看来,与经典的个人主义、自由市场理论皆有出入。但他更为关注的,不是意识形态的高低,不是一种政治体制背后的道与义,而是如何技术性地消除财富产生过程中的壁垒。他对中国社会心态和顽疾的清醒了解,又让他对中国进步的方式抱有极大的宽容和灵活性。
在已是含饴弄孙的年纪,茅于轼还在公共领域奔突,随时冒着枪林弹雨。我问:被骂的时候,您怎么想?没有一气走开的念头吗?
他说:“其实就是我对社会的一种不放心,说的好听点,叫社会责任感吧。”
“也不是现在才挨骂,从‘反右’就开始挨骂,多难听的话都听过了。骂的声音我也习惯,”他笑呵呵地说。
甚至连挨骂,他也从效益出发,总结过一句:“从经济学上讲,宽容可以产生最大的边际效益。”
采访结束时,即发生了开篇提及的“小插曲”。在茅老起身穿衣的当儿,我打电话给在楼下候着的司机,请他做好准备。茅老有些吃惊:“司机一直都在等着?”回答是。他想了想说:“如果是这样,能否请他送我去国贸地铁站?我坐地铁回家。”在场的人全都愣住。我们力劝:正是下班高峰,地铁挤得不行,您老这么大岁数。他从容回答:“正因为高峰,坐地铁比坐车快呀!”几番推让,他终于同意由我们一个正好顺路的同事护送,一同搭地铁回家。
我不禁感慨茅老的谦谦雅风,这在与他打过交道的人中有口皆碑。转念再一想,高峰时刻搭地铁,讲的依然还是效率为先。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一个纯粹的,不折不扣的经济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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