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芦苇刚于知县大堂上怒拍惊堂木,义正辞严惊吓过施老爷后,便又乘夜色一气儿奔出几十里,见四顾无人,遂御马长嘶,另寻小道没入山林。再显身已然换了装束。布衫褴褛束一玄色腰带,风帽及肩几乎遮住大半脸颊,细看,满脸涂灰。只见她牵马沿着林边一排被锯过的榉木且行且念,直数到第一百零一棵树桩,忽然拔剑挑土,刷刷几下穿叶飞花式,不远处白草萋萋一草甸竟赫然拱成一座坟冢。 此时月色清寒,风声如泣。那坟冢四下张开倒象四朵莲瓣,里面生生走出一人来,身形修长裹一身玄袍,同样风帽遮面,面目难辨,于旷野中遗世独立,顿觉鬼魅森森,氤氲不散。 芦苇气沉丹田,脚尖轻点草叶,飘至玄袍前跪倒便拜,口称:“师父!” ‘玄袍’举手轻挥,芦苇“啊哟”一声已跌出数米。芦苇深知这一跌,师父手下实在留情,并未用一分真气,遂赶紧爬起端得身正,却不敢抬头。 “师父,”芦苇心知自己此番必定令师父失望至极—— 本来奉师命卧底知县衙门当个捕快,是为了伺机捣毁一苇舫,可因自己一再心慈手软,多次机会都错失下手,到如今一苇舫不明不白遭他人毁败,师父心头之恨只怕难泻。想到此歉疚伤怀,万般申辩愣是说不出口。 “早知你不中用。”‘玄袍’瓮声不怒自威,“若不是我另有安排,此番出手,一苇舫必不得手。” 听闻得另有安排,芦苇心下恍然吃惊,不由将一苇舫当日场景在脑海中一一过目细寻,到底谁是那“另有安排”的可疑面目。 正寻思,右手命脉忽然被扣,芦苇闭目并不反抗,甘受武功被废之罚。 然而师父指尖轻弹脉音,过了半晌只听得他胄然惋叹难抑痛心道:“逍遥散乃逍遥门剧毒,遁形于无色无味,布散于一呼一吸,贪享极乐之浮华,纵生无相之淫情,毒性越深越叫人执迷不悟,取性不取命——是我之过,早该知你难挡此毒。到如今,毒已入髓!” 芦苇噙泪,深深跪拜曰:“是毒是解,只怕也如因果难说。只因当年宋红袖三尾江鱼入毒,师父便追杀到如今,几十年江湖飘泊,荒郊野冢人鬼不分,也未必解得无情。仍旧落得个——” 芦苇有些犹豫不敢说,但想到今日若不说尽,只怕以后再无机会,更何况涉及那许多性命,于是咬咬牙狠心继续道:“只落得个情根深种,此恨绵绵无绝期。况且为宋红袖一人,殃及那许多人,这毒和解毒,哪个更毒?” “你!”‘玄袍’怒声如雷,袍袖里伸出一截苍白手指,直向芦苇眉心点去。 “正是正是,你个老匹夫向来自以为是,愚顽不化,到如今仍旧不改,你才是执迷不悟!”话音伴着一阵娇笑划过丛林长空。 芦苇和‘玄袍’异口同声低呼:“宋红袖!” 她也没死?芦苇心生欣慰。‘玄袍’早已飞身循音而去,转眼没入漆黑丛林。诺大的林边旷地,只剩芦苇独自听闻一丝丝风声在耳畔呼啸。 一苇舫已经灰飞烟灭,宋红袖不仅没有炸死,还寻到师父此番藏身之地。 当日到访一苇舫的虽说都是那里的常客,但去的如此齐全却也着实透着奇怪。一众人险遭不测,结果又都有惊无险。那无端行走在江上的小舟是敌是友?是偶然相遇还是故意安排? 老季失神、无天失笑、怪怪失身,一笑失常,慧眼失语。。。。。。太多貌似无关的巧合和太多相关的异常,实在蹊跷。 虽说师父为了毁掉一苇舫不惜代价,却并无耐心对付和作弄他人。那么多人象棋子一样被人摆了一道,这其中诡异必定另有隐情——难道师父在整个事件中也只是被人利用?如果真如此,那个隐秘在背后的人该是多么可怕,会是谁呢?而这隐秘本身又暗藏怎样的江湖祸端? 一阵寒意从背脊沁入心脾,芦苇不敢再作停留,匆匆将师父的藏身冢布置隐蔽后,便立刻翻身上马奔回几十里。 三更天已过,江边早已空无一人。正待离去,却隐隐见江岸卧着一团白影。芦苇此时已恢复装扮。只见她一身红衣绣金,乌蟒短靴,一口龙吟宝剑紧握在手,一眨眼功夫已经到了白影身边。 近前一看,似个人形,待到翻转过来再看,芦苇倒吸一口冷气,情急之下不由急呼:“慧大侠!” “朱栏明媚照横塘,芳树交加枕短墙。”慧眼大侠口中念诗,却并不睁眼。 芦苇听出此两句出自宋时郭稹的咏海棠,正惊诧,又见他吟: “海棠深睡枕无梦,芍药轻点落有红。”这一句竟不知出自何处了。 芦苇闹不清他到底是昏是醒,只得猛烈摇晃他一再叫道:“慧大侠,慧大侠!” 慧眼恩一声终于睁开双眼,看见芦苇,倒比她还吃惊。 “咦?你怎在此?” 芦苇索性蹲下,手扶剑鞘无可奈何道:“这话得我问你,你怎会躺在这里?” 慧眼这才坐起四下一看,才知身在江边,银白素袍浸在江水已半边湿透。 “我明明记得我是在一百花山上,正与众位仙女姐姐抚琴饮酒作诗,怎么又会在这里?” 芦苇见慧眼此时双颊酡红,眼瞳扩散,再一摸额头干涩低烧,竟是中毒症状。俩人各自思忖又迅速抬头,眼神一交汇,竟同时想到了一个人——香水娘子。 此人成名于江湖已久,以艳媚和诡异著称,善可至无人不医,恶可至无人不毒。为善为恶,只在一念。但因来去无踪,又久不在江湖行走,所以,一般江湖中人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我和他并无恩怨。”慧眼说出此句已知多余,若真是香水娘子出手,又与恩怨何干。 芦苇将慧眼扶上马,剑柄一拍让马儿驰骋而去。 “此去先到一笑阁,我随后就到。” 待慧眼走远,芦苇夜行如飞,往一米的府邸狂奔。 一米乃江湖隐士,常常闭关,不喜江湖却喜江湖收藏,见识广博。 刚才慧眼睡卧的地方,芦苇注意到一段碎瓷。原本江岸上有些碎砖破瓦并不足为奇,但这块碎瓷呈管状,丢弃的位子又如此巧合,更重要的,碎瓷上的凤尾图案实属罕见,叫人不能不起疑心。 一米身披“卐”字团花对襟绿袄站在门口,对芦苇深夜造访露出刚出关时的淡定,但是当她看到那段凤尾瓷的时候,禁不住捏住胸前第三粒盘纽,呆若木鸡。 芦苇和一米,一红一绿几乎同时跃入一笑阁。 一笑阁气氛凝重不见往日嬉笑。慧眼斜倚一隅,气息浮游,想来是香毒所致。一笑倒似笑非笑依旧恍惚世外,汲水斟茶都见功夫,只是眼神流转却总往一处。 这才发现雪儿一身鹅黄拢翠,旁边靠着一白衣姑娘,姿态袅娜万般娇弱,不是别人正是蝶儿。也许只有十分之一秒,蝶儿在芦苇眼中闪过一丝警觉的神情,与她的娇弱极不相符。芦苇心惊,竟没来由想到了师父口中的“另有安排”。 但此刻无暇旁顾,因为有比这更严重的问题。芦苇拿出碎瓷投于几案,还未待开口,众人已齐道:“凤凰箫!” 芦苇和一米惊诧不已,却见老季兀自点头,将手中一把古琴翻转,琴上赫然雕刻一蛟龙,风流形态竟与这瓷片上的凤尾相得益彰。 原来那日老季立于“一苇舫”船舷,方寸大乱迷失小舟,为的竟是此琴。 “碎瓷本是凤凰箫的一段残片。这一琴一箫原本是一对神仙侠侣的乐器,也是武器。一场武林浩劫后,这一对眷侣生死不明,一琴一箫也再未现江湖。” “但江湖却始终流传着一段奇怪的传言,”一米此时插话道:“凤舞九天日月昏,龙吟深潭乾坤移。” 老季低垂眼眸,端起一盅新沏的“凤凰单枞”,唑一口入唇,给大家讲述起那段惊天动地的江湖传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