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滴泪
我来这座叫凤凰城的南方城市两年了,终于置下一间窝。是别人急于转手的一间二手房,装修还有八成新,家具电器也都配套齐全,对于我这样一个居无定所的南漂一族,再省事不过了。价格也是一准的上算,相当于同类房的八折,只一点,要现金一次性付清。
房主我只在一手交钱一手交房时见过一面,四十多岁的男人,微微发了福,面相很和善。从他紧促的眉心看,似乎是遇上了急事,不得已才忍痛割爱。隐约记得,他提过,卖掉房子,车子,和公司,要去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
这个年纪,作这样的决定,很有破釜沉舟的悲壮。不比我,当初多少还带着点任性的豪情和憧憬。当然,我心底里清楚,那次离开,是为了遗忘。离开一个城市,忘掉一个人。
不知道哪位哲人说过,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当新的生活扑面而来的时候,往事便退到了角落,渐渐尘封。
我以最快的速度,搬进了新居。单身男人的家当,无非是几件衣服。我最大最贵,最不值钱的财富是几箱子的书。一切布置停当,把电脑音乐开到最大,我坐在客厅大而温暖的布艺沙发上吸了三支烟。整个人陷在沙发里,也陷在唱歌的人深情而绝望的声音里。对音乐,我偏爱冷静柔和而绝望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房主,想到他接过钱时的无奈神情。男人,不是为了感情,又是为了什么,要放弃所有的努力,绝决离去?
这一晚陪客户吃过饭唱过歌,回到家——可以说是家了吧,已是午夜。泡了杯咖啡放在电脑旁,把邮箱打开,删了几个垃圾邮件,回复了几个客户。何枝仍没有回复,两年前的信,她再没回过,大概,不会再回了。
咖啡冷了,喝起来更苦。合上电脑,也合上了烦恼。
无所适从的时候,我喜欢冲澡。温热的水哗哗地流遍全身,是一种安抚。水笼头关掉后,一个人的家里,显出清冷的寂静。我随意趿着的拖鞋,在身后,拖出啪哒啪哒的回声。
什么也不穿,钻进被窝里。洁白的纯棉被,立时柔柔地包围过来。
“叮呤呤——”
“叮呤呤——”
“叮呤呤——”
这声音尖锐刺耳,象刀子在空气里重重地划开了一个口子。
是床头的电话。我一跳坐了起来。这是我正式住进来的第一天,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个电话的号码,更别说我的同事朋友了。曾经一个人捂着被子看过《午夜凶铃》,莫非应验了?
我与那声音僵持了一会。它停掉后两秒,又再次响起。我在想,是怎样的一只手,在拨着这样的一个号码?是怎样的一种眼神,在期待某一声熟悉的问候?
我迅速拎起话筒,轻声说“喂!”
另一端,似乎一愣,继而开始抽泣,是个女人,声音很好听。
“子藤,我终于找到你了……再找不到你,恐怕这一辈子你就见不到我了……”她的声音因为抽泣而断断续续。
“不好意思,你打错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我如释重负,挂了电话。
电话又响起来。还是她。似乎是压低了声音在呜咽,听起来撕撕裂裂。
“我真的不是你要找的人,我不叫子藤,我是今天刚刚搬进来的新房主。”我只好解释。
她停住了,只有重重地呼吸。我不知如何是好。她似乎是在判断这是一种搪塞,还是一种拒绝。有点不相信自己似地,迟疑片刻后,她又继续说了下去。
“子藤,我是柳蔓啊!还有十几天,就是七夕了,你还记得,去年七夕,我们对着星空许下的愿望吗?你说过,再过一个七夕,我们就结婚,无论如何,也要生活在一起。可是,你为什么突然不管我了?你的手机停机了,只有这个号码还在,我天天这个时候都打。已经两个多月了,你没有一点消息,我快疯了……你从来没有骗过我,这一次,却为什么杳无音信了……你要来救我,你一定要带我走,否则我也活不了……我对自己说,怎么也要挨过这个七夕。你若还不出现,我也就死了心了……”她开始哭起来。
我知道了个大概——又是一个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故事。
猛然记起,房子过户时,房主名叫江子藤。她没有打错电话,只是电话的主人躲她而去了。我心里一割,人生为什么就不能多些完美呢?要生生地拆出这许多伤心来。
想起何枝,我也会这样,坚定执著地去找她吗?
“你听我说——”我清了清嗓子,却无从安慰。她仍在啜泣。
“……子藤——我今天还戴着你给我买的那对耳环,还记得吗?去年七夕,你送我的礼物。银针下吊着两粒粉红珠贝,象两颗水珠子,我当时戴上,笑着说象两滴泪珠子。虽然不贵,可是我很喜欢。你当时还嗔怪我说话不吉利,说明明是我们的两颗心,同样闪亮,共同跳动,一辈子,永不分离。找不到你,我天天都戴着它们,就好象我们还是天天在一起。”
她完全沉浸在回忆里,声音也甜蜜起来。我不忍打断她。可是,这回忆带来的甜蜜,就象是坐过山车一样,冷不防就会从高处扣压下来——措不及防的痛苦,又巨大地覆盖下来。她哭得更厉害了。
“……子藤,没有你,我只有人间地狱。他是个疯子,天天折磨我,不把我当人……你纵使不愿带我走,不愿和我结婚,也要见一面,说个明白,让我死个心啊……我不会缠着你的,你一定是有你的难处了……好吗,子藤?七夕的时候,还是老地方,我等你!等不到你,我就回老家了,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
她说到最后,象是作了某种决定,又象是怕再次听到对方拒绝的声音,一说完,就啪地挂了电话。
夜又恢复了宁静,宁静是夜的表面。
我的心里,却是五味杂陈。这是个苦命的女人,遇人不淑,一而再地受到伤害!
别人的故事,再伤心,也只是寒冬腊月时吹过的一阵西北风,冷个一阵子罢了。我昏昏沉沉,渐渐在一个模糊的梦里睡了过去。
奇怪的是,那天以后,那个电话,就再也没有响起过,我有时甚至以为那是我的幻听,或仅仅是模糊的梦里,一个小小片段。
重复单调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少天,一切安然。
七夕节那夜,公司安排了一个小派对。秘书小吴,递过来的那些眼神,我装作没看见。无心久留,早早地就撤离了派对现场。我的内心,始终还保持着对何枝的一分期待。在时间的河里,这种期待是茫然空白随波逐流的。可是,何枝的那份温暖于心,只有我自己清楚。有些情感,不是说割舍就割舍的。
第二天一早到单位,听得许多人在议论什么。我向来不感兴趣八卦新闻,只是议论纷纷,说得分外热闹,我想不听清楚都难。
好象是说有个人家,丈夫是个赌徒无赖,常常打自己的女人。女人作风不是太好,在外有了相好。昨天晚上女人回家回得晚,又遭了一顿打。女人半夜里打扮得漂漂亮亮,从八楼上跳了下去。
听到这里,我心里惊了一下,记起了许多天前的那个电话。
我问那个女人叫什么,他们异口同声,说的是一个名字:柳蔓。我跌坐在办公桌前的转椅上。这件事,我应当是半个凶手。
她好象是说七夕去老地方等他,等不到,就回老家去了,叫他不要再找她了。
难道她说的回老家,是这个结果?
我坐不住了,我觉得我有责任找到那个江子藤。我请了假,去找我买房子的中介公司。果然,在登记的档案里,有他的手机号码。这个号码应该就是柳蔓所没有的。我打过去,是江子藤不假。
我问他在哪里,他说他在深圳。我告诉他柳蔓的事,他当时就沉默了。
第二天,他坐飞机回了凤凰城。约我在老树见。
再见到他,他象是老了十岁。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安慰,只是不停表达我的歉疚,我至少应该在七夕前把她的话通知到他。
我把柳蔓说过的话原原本本说给他听,当他听到那两滴泪珠子的耳环时,他的眼泪终于决堤。
“这是我唯一送过她的礼物,只值八百块钱,她却喜欢得不得了。她就是这样,容易满足,可偏偏老天捉弄,没让她先遇到我。她那么善良,却总受到伤害。我已经与妻子离了婚,我是准备与她结婚的。可是,你不知道,她的丈夫,那真是个无赖啊。他知道了我和她的事,天天去我公司恐吓我,甚至到我家里敲榨,有时在半路上拦捷,我身上的现金,家里的钱,常常被他搜刮一空。他是个亡命赌徒,可恨的无赖。有他我永无宁日。实在没办法的情况下,我才抛下一切走掉的。怕他再找来,我走的事没告诉柳蔓,我想等我在那边安顿下来,再回来把她接走,到那时,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过宁静安好的日子了……”
我始终无语。果真是个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也好,这样的结果,这两滴泪,是两片汪洋,两座山呵!
又过一日,我在家里的信箱里发现了一只信封,打开,是那两滴泪珠子的耳环,很美,粉红娇艳地一对,无声地与我对视。我让江子藤来取。他紧紧把它们捧在手心里——再小心,捧着的,也只是一对耳环了。
一个月后,我把手头的事情安排好,向领导把年假提前支了。我决定回北方一趟,我要去找何枝,无论如何,找到她。(2008/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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