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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世已经有五六个年头了,每每想起父亲,眼前便浮现出他身上那几道深深的伤疤。
父亲出生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一生命运多桀。在他七八岁时,我的爷爷奶奶因穷困与病痛先后离开人世,留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为了生存,他不得不背井离乡,辗转流浪,靠乞讨为生。有一年夏天,他乞讨到一个村落,突然狂风大作,接着暴雨如注,电闪雷鸣。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父亲,面对村人们的白眼和随后紧闭的门窗,无处躲避,只得瑟缩着瘦弱的身体蜷缩在一家屋檐下,惊恐地看着豆大的雨点打在他的身上、脸上,如一条条长鞭,抽打得浑身疼痛。
突然,头顶上传来“叭叭”的声音,他还没回过神来,屋檐上的一块瓦片被风吹落,刚巧砸在他的头顶上,顿时血流如注,血水和雨水,将他浇成了一个血人。父亲顿时晕了过去。
当他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太阳出来了,他依旧静静地躺在屋檐下,他看着太阳,觉得有点刺眼,有点晕,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上全是血污,他的头上,不知被哪个好心人包了一块白布,面前的破碗里还有一碗饭。
从此,他的头顶上,留下了一块永久的伤疤。那伤疤,像一条丑陋的爬虫,就那么静静地呆着,不离不弃,似乎在诉说着那沉痛的历史,同时在默默地告诫我们:要懂得珍惜。
我们兄妹几个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家里那斑驳的土墙上,贴满了我们的奖状。
父亲身上的第二块伤疤,在他的小腿上。
父亲在外面流浪了好几年,中途曾被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妇收养,但好景不长,没多久,养母怀孕了。虽然父亲百般乖巧,聪明懂事,但依旧抵不上养母肚子里的亲生骨肉,他又一次被命运抛弃了。这时,他已经十三四岁了,虽然因长年营养不良,瘦弱不堪,就像十来岁的孩子,但毕竟已经是半个大人了,他决定不再乞讨,要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于是,他辗转到了常州,在一家工厂里当了一名学徒,学习做皮鞋。
虽然受尽周围人的欺侮,但父亲都忍气吞声,下定决心要学会做皮鞋,以求生存。但俗话说得好,“狗仗人势”,老板家的那条肥壮的大狼狗,觊觑父亲已久,终于有一次被它逮着了机会,对着父亲的小腿狠狠咬了一口。父亲痛得大叫,被随后赶来的工人抱走,但腿上已经被狼狗咬掉了一块肉,血肉模糊,。父亲又惊又痛,脸色惨白,随后被送去医院包扎,病在床上好几天。
从此,父亲的小腿上,又留下了一块永久的伤疤。那伤疤,像一张血淋淋的大嘴,无声地展示着它的沉重与悲壮,同时又在默默告诫我们:要学会奋斗。
我们兄妹几个依旧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生活、事业蒸蒸日上。
日子过得飞快,父亲很快便老了,满头白发,步履蹒跚,瘦骨嶙峋,眼眶深深地陷了下去,整个脸庞就像一张风干的枯树皮。好在我们兄妹几个都挺争气,各自有了满意的家庭与事业,百般尽孝,父亲和母亲享受着儿孙绕膝之欢。
本以为父亲就这样能安享晚年。但天有不测风云,在父亲几次血尿之后,被查出患有严重的肾病,必须要做手术切掉一个坏死的肾,否则另一个肾也难保。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震得我们一家子晕头转向。事已如此,只得服从命运的安排。
父亲知道自己的病情,他睁着无力的眼睛,但一直微笑着、满足地看着他的子孙们,他那风干的脸就像一朵枯萎的菊,但每每看见我们时,却绽放着异样的光彩。当他躺在病床上,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我们清楚地看到,他的头顶上,那块灰褐色的伤疤与腿上那块暗红的伤疤,是那么刺眼,刺得我们一阵阵地痛,刺得我们眼泪纷飞。我可怜的父亲,命运对你如此不公,你却一次次挺直了腰杆,这次,你能挺过去吗?
在经过了漫长的等待之后,父亲被推出了手术室。他就这么静静地躺着,紧闭着双眼,瘦弱的身体如风中飘落的秋叶。医生向我们展示了从父亲身上取下的坏死的肾。我没敢看,扭头跑出了医院,我的泪,在那一刹那再次喷涌而出。我的父亲!你给予了我们一个个活蹦乱跳的生命,我们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死神一点一点地吞噬,除了悲伤与眼泪,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父亲这次逃过了一劫,又顽强地活了几年。伤愈后,他向我们展示了他身上新的伤疤,那是怎样的一条疤痕啊,简直是触目惊心:从左胸乳下开始,向腰部延伸,蜿蜒曲折,一直延伸到腰后部,如一条长长的蜈蚣,那密密的缝线痕迹,便是蜈蚣的腿,张牙舞爪,在父亲那皮包骨头的身体上爬行。我不忍看,扭过头,泪水悄然滑落,孩子们都吓得闭上了眼睛。我的父亲!我无法想像,你经历了怎样的劫难,忍受了怎样的苦痛!这伤疤又一次在告诫我们:要珍爱生命!
几年以后,父亲因肾癌细胞扩散,离开了人世,他的身体,连同他那满身的伤疤,在我们悲痛欲绝的恸哭中,在熊熊烈火中灰飞烟灭。按照老家习俗,我们把他的骨灰埋葬在老家的祖坟中,和他的父母——我们没见过面的爷爷奶奶安葬在一起,但愿天堂里的父亲能尽情享受缺失的父爱与母爱,再也不会有满身的伤疤与病痛。
我亲爱的父亲,安息吧!我们会永远记着您对我们的告诫:要懂得珍惜,要学会奋斗,要珍爱生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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