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打折

如映雪

高考、父亲节，在六月。

我的高考、我的父亲，在七月……

我叫白小雅，二十三年前，我刚满十九岁。在那个黑色的七月，我经历了高考。成绩与预期的相差太大，也许与大学将失之交臂，心情不免郁郁寡欢。

我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父亲苦于年轻时没有学上一门手艺，和母亲守着几亩薄田春耕秋种，农闲时出门做些体力活挣钱养家糊口。母亲在生下我之后又生下大妹妹小香，双胞胎小妹妹小云和小朵。这么多张嘴要吃饭、上学，只靠父亲一个劳力，日子过得捉襟见肘，那窘境可想而知。

父亲种了两亩多地西瓜，在西瓜将要成熟的时候搭建了瓜棚。我带着矛盾的心情，一边做着复读的准备，一边在瓜棚里看瓜。白天父母出去卖瓜，晚上父亲就守在瓜棚里。为了不让父亲一个人孤独，我和妹妹们轮流陪着他，给这个简易的小窝增添了一些欢乐。

和我家西瓜田隔了一条田埂的是张叔家的鱼塘。张叔承包鱼塘好几年了，他在塘边盖了房子，真正的以塘为家。和父亲一样，他也每天起早贪黑、辛勤劳作；不同的是，他有三个儿子，生活的压力似乎比父亲更大。

傍晚时分，父亲和张叔经常在那条田埂上，架一张简易小桌，各倒一小杯白酒，就着一碟花生米或两个咸鸭蛋或一根黄瓜甚至是几粒萝卜干，他们也能喝得津津有味、兴致盎然。两个人年龄相仿，经历相似，大有惺惺相惜之感。平时，张叔家拉网围鱼必见父亲汗流浃背的身影；我家采瓜装车肯定少不了张叔的现场张罗。

那是八月下旬的的一天，天气仍然很热，我和父亲在瓜田里摘瓜。老远就看见小香一边跑，一边大喊：“大姐！大姐！”手里挥舞着一个大信封，“通知书！通知书！大姐考上大学了！”父亲和我同时停下手中的事情，接过小香的信封。一张《录取通知书》赫然在目， **大学的红印清晰无比。我惊喜地读着大学的名字，把通知书递给父亲。他双手捧着，脸上顿时被喜悦充满了红光：“好丫头！真行！”

在录取通知书下面还夹着一张入学细则。原来，我是被**大学在县城所设的一个师范类大专班录取，属于自费性质。定于九月中旬开学，各种学杂费用加自费部分，开学时将一次性交给学校近3000元。

3000元！这在上世纪80年代末，对于我们这样的一个农民家庭来说，不亚于天文数字，我的心情不免黯然。再看父亲，他额头上的汗像珍珠似的，一颗、一颗往下掉，3000元！3000元！不是个小数目啊。

我是家里最大的孩子，明白家庭状况。这学，很昂贵！虽然做老师是我从小的愿望，但如果条件不允许……

“要不，这学我不上，还是去复读吧。”我向父亲请求。

“你别急，阿爸来想办法！”父亲说得毋容置疑。

当天夜里，父亲拿着纸和笔把家里的经济认真地算了一下。听母亲说，家里所有的钱和能换成钱的东西算在里面，离那个数字还差一半。除了借，还能有什么办法？我家的亲戚，境况都不是那么好，父亲的口，好难开。

第二天，父亲比平时早一个小时就拉着西瓜出门了，到很晚才回来。我不敢问父亲钱的问题，他有时候会宽慰我，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总会有办法的。

为了我上学的事，父亲焦头烂额。他和张叔已经有好些日子不在一起喝酒了。

张叔的丈人去世，他和张婶去守夜，请求父亲帮他照应鱼塘。父亲拍着胸脯说：“放心吧，有我在就等于你在，绝不让塘里的鱼少一片鳞！”

那天晚上，啩噪的知了叫得人心烦意乱，半个月亮时隐时现。张叔不在，父亲破天荒地坐在瓜棚前喝酒。他一个人喝得有点闷，西瓜快过市了，离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我那昂贵的学费像一座大山压在他的心头。

我小心翼翼地说：“要不，那学我就不去上了，还是去复读吧！”

“大学门朝你开了，怎能自己去关上？复读？复读！你能保证明年考上啊？”父亲的声音特别高，他把一杯酒一饮而尽。

很晚了，妹妹小云早就进入了梦乡。我听见父亲在床上辗转反侧，他的蚊帐里有微微的火光一明一暗，还伴着一两声非常压抑的咳嗽。父亲在抽烟，他可是从来不抽烟的啊。

“阿爸，这么晚了，还没睡啊，有哪里不舒服吗？”

他说：“没什么，睡了，睡了，不影响你们。”

屋内安静下来，我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突然，我被一阵狗叫声惊醒，但片刻狗又停止了叫唤。我下意识从床上一跃而起，借着月光，父亲的床上空空如也。而狗叫声恰是张叔家鱼塘那边传来的，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有人偷鱼，便轻手轻脚地走向瓜棚外。

月光正清澈，一个身影弓着腰背，在那条田埂上来来回回地走动着，双手在水边牵拉着网。有鱼在水里“扑通、扑通”地跳，有鱼“刹——”射向岸边发出银光，而那个人的身影是那么熟悉，那么熟悉。

我惊呆了，颤声叫道：“阿爸，你在干吗？！”

他被我的叫声惊得一愣，没有回头看我，也没有停止手中的动作，沉闷干脆地回了一句：“不关你的事，回去睡觉！”

监守自盗！

这四个字在我的脑海闪现，愤懑与委屈充居了我的心胸，我勤劳的父亲，我善良的父亲，怎么可以?......父亲高大的形象在我面前轰然倒塌，我泪流满面跑回了瓜棚。

我一直睁着眼睛到天亮，父亲整晚都没有回瓜棚睡觉。母亲从家里送早饭来，也没有寻到父亲。我站在田埂上，看到一堆烟头，心里五味杂陈。

西瓜渐渐过市了，我不再去瓜棚。父亲有好几次单独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想跟我谈谈心，都被我冷漠地拒绝了。好像有一堵墙隔在我们之间，我突然不知道该跟父亲说些什么。父亲亲手毁掉了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使我感到无比的羞耻。但我却不能向任何人诉说，包括我的母亲。年轻气盛的我，甚至暗暗下定决心不去上那个大学。

几天后，父亲决定把猪圈里的两头猪卖掉。母亲非常不解，说猪正长膘，卖了可惜，等小雅开学前一两天再卖也不迟。再说，马上西瓜要拉藤了，一些拉藤瓜也可以喂猪，家里也不要花什么成本买饲料。

当着我的面，父亲突然变得暴躁起来：“我说卖就卖！”他叫人把猪拖走了。

母亲红着眼圈接过与原计划不同的收入，百思不得其解。我对父亲的做法更加匪夷所思。

开学的日子到眼前了，我的姑姑们凑足了我的上学费用，我得以顺利上了大学。内心里我明白父亲的艰辛和不易，但只要一想起那晚的事，我的心就会隐隐作痛。感觉到父亲的那份爱，打了折。

如映雪

两年后，我大专毕业分配在一个乡镇中学做了一名语文老师。我的妹妹们品学兼优，父亲在一个远方亲戚的建筑工地上做了保管员，家里的境况逐渐好转。

日子如溪水缓缓流淌，一切都朝好的方面发展。

1994年初，我和我的大学同学恋爱结婚。大妹妹小香大学毕业在一个大型企业做了会计，小云和小朵成绩名列前茅，即将在七月参加高考。逢年过节的时候，全家聚在一起，父母脸上都会露出幸福的微笑。那是一种苦尽甘来的欣慰，也是一种对未来充满希望的信心。

只是，这一切特别短暂，稍纵即逝地让人难以置信。

五月下旬的一天，我正在给学生上课。校长站在教室窗口向我招手，让我去校长室接电话。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学校明文规定教师上课时间不允许接电话。

我带着诧异，拎起话筒。电话是我姑姑打来的，说我父亲得了急病住在了人民医院，具体的她在电话里也说不清，让我赶紧请了假去医院。

我心急火燎地赶往医院，不知道父亲究竟怎么了。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一向身强力壮，从来就没听他说过一次头疼脑热的。偶尔见他会胃疼，都是因为年轻时候吃饭不规律造成的，去医院开了药一吃就好。可今天，究竟是怎么了，姑姑电话打得那么急。一路上我心神不定，不停祈祷父亲不要有事。

父亲精神萎靡地躺在病床上，手上挂着点滴。他见我挺着怀孕的身体，气喘吁吁地爬了楼梯上来，“你怎么来了？”语气里有心疼夹着微微的责怪，他把目光移向姑姑，“叫你不要告诉丫头的。住两天就能回去了，还劳烦她们干嘛呀？”

“怎么回事？得了什么病啊？”我焦急地询问。

姑姑欲言又止，父亲抢着回答：“能得什么病啊，这次胃痛得厉害了，乡里医生处理不了。叫我转院到这里来，做检查、等结果。住两天不痛就可以出院了。”

如果，事情真像父亲说的那样简单，那就好办了。

主治医师找我谈话，根据父亲的症状表现：黄疸、食欲减退、肝区胀痛。结合各项辅助检查的结果和临床意义：血液化验大三阳、谷丙、谷草转氨酶都有明显增高、甲胎蛋白增高；CT显示：可见到占位性病变。他给了我一个确定却又非常残酷的答案“你父亲得的是肝癌，…….这种病，目前还没有特别有效的治疗方法。一般存活期是三到六个月……”

我的世界彻底被乌云笼罩了，一片黑暗。医生还说了一些什么，我已听不清。这是真的吗？多么希望这只是误诊，我那身壮如牛的父亲怎么可能突然与癌症有联系？而之前，我们一直都毫无察觉。

我向学校请了假，日夜陪护在父亲的病床前。为了瞒住他的病情，我和所有的人都说他得了有些严重的肝炎，大三阳、谷丙、谷草转氨酶明显增高，需要好好休息和调理。

他一听自己得了肝炎，说：“我早就知道自己是大三阳了。”

我和姑姑都很奇怪：“你怎么知道的？”

父亲轻描淡写道：“当年，小雅上大学，我一看要交那么多钱，真的是两腿发软，冷汗直冒，心脏都快从喉咙口跳出来了。我上哪里筹这笔钱啊？后来一想，人家都去卖血，我一直不卖，我要保持体力来干活，家里都靠我呢。接到小雅的通知书第二天，我就决定去卖血。结果，到血站一化验，竟然说是阳性血，人家不要。‘一钱逼死英雄汉！’恨自己无用，当时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

父亲一席话，我愣在了那里，当年的疑问似乎有了答案。

父亲见我还呆在病房里，立刻让我回去休息，不要让肝炎病毒传染给我和肚子里的孩子。

父亲的脸色越来越黄，身体日渐消瘦，疼痛、腹水开始侵袭他。他已经没有刚入院时那样的乐观，时时疑虑自己的病为什么不见好转。我只有强忍泪水，安慰他慢慢会好的，慢慢会好的，他就不再做声了。有时候，疼痛折磨得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情绪不好，他会向母亲发火；一个人对着天花板发呆，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他的病情牵动所有亲人的心，姑父正着手联系常州的肝病医院，等一有床位就立即转院过去。

可是，就在妹妹小云和小朵结束高考的第二天，父亲却执意要出院回家。

天气很热，母亲在堂屋里铺了两张床。“7”字形的摆设，一张父亲睡，一张给我们轮流睡。这让我想起当年在瓜棚里的时光。不同的是，当年的父亲健康硬朗，一车西瓜推得健步如飞；如今的父亲被病痛折磨得面如死灰、骨瘦如柴，被腹水充满的腹部高高隆起……

邻居和亲友又陆续来家里看望父亲，他的眼里满是亲切和依恋。看上去精神也比在医院里好了，他表示不愿再去任何医院折腾，就这样在家里养病就可以了。

张叔和张婶送来几条鲜活的鲫鱼，让母亲炖汤给父亲补补营养。张婶不止一次在母亲面前夸父亲：“小雅家爸真是个好人啊，那年西瓜拉藤，连藤带瓜都给我家喂鱼，给我省了好几天的鱼食，我们一直都感动着呢……”

我看着父亲，父亲看着我，对视之间，我们的泪同时从眼眶涌出……

7月15号那天清晨，父亲让母亲请村里的理发师帮他理了发，修剪了胡子。看上去，他的精神特别好。

姑姑们来了，他嘱咐她们要经常检查身体，如果他不在了，一定要多来照顾我奶奶。

他把妹妹们一个个叫到面前，看了又看，让她们好好工作，好好学习，团结友爱，孝顺母亲。

奶奶站在他的面前，他只叫了一声“妈——”，母子二人便相拥而泣，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在场的每一个人无不泪流满面。

晚上，我坐在父亲床边喂他喝鱼汤。父亲已经喝不了几口了，他用手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腹部，欣慰地笑：“我要当外公了，又是一代人，可是没有日子见着他了…….”

顿了顿，父亲接着说，“阿爸没出息，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大事，但我的女儿，一个个都是好样的。尤其是你，当年让你上大学，选择了你喜欢的职业，这我绝对没有做错……父亲做的错事，你也能原谅了吧？”我早已泣不成声，一会点头，一会摇头…….根本找不到安慰的话。

父亲继续说：“我相信小云和小朵，都能考上大学，我大概也看不到了。我的病，不能把家里的钱糟蹋光了。如果，她们要自费，万一，家里的钱不够，你做大姐的一定要帮帮她们啊……”

“嗯”。父亲说什么，我都是听的啊。为什么我就感觉不到父亲在交待他的后事呢？

说累了，哭累了，大家都去休息了。

正值酷暑，电风扇使劲地转动，我带着满身的疲倦迷迷糊糊睡着了。

突然，我被母亲的大喊惊醒，屋内，一股的农药味。父亲的头垂在床边，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妹妹们手忙脚乱地想要用肥皂水给父亲洗胃，父亲已经停止了呼吸……

故事在这里已近尾声。今年，我的儿子也参加了高考，录取的学校正是我当年所属大学的本部。我选择在他接到通知书以后，把这个故事写下来，以此缅怀我的父亲，告慰他的灵魂。我也想告诉我的孩子和所有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唯有父母对孩子的爱是不打折的！

萧若秋

唯有父母对孩子的爱是不打折的
说的是这样

毛毛

非常感人，好文章！

谁是我

{:1_502:}父母对子女的爱从来都不会打折

沙子

全神贯注读完，文章场景闯进了沙子的脑际，平凡的家庭，“演绎”了不平凡的付出和回报；
感人至深的同时，悟到了很多很多、、、、、、

书中浪子

看了就泪流，真的无法看这种亲情文章，其中的滋味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体会到，父母对子女的爱永远不打折！{:1_212:}

思想的芦苇

映雪的笔墨质朴得让人挪不开眼，真挚的情感，让眼泪不知不觉就流出了眼眶。

庆仙

映雪妹妹写的，刻进了我的心里。父母对孩子的爱种种点点，怎么是文字所能够承载的呢？但是不用文字，我们又怎么能够略知一二呢 ？

智商一米二

映雪的感受是剜心剜肺的痛，文字淡到不能再淡，即使是这朴实无华的淡的却看到三分的苍凉，七分的无奈！生活=生下来+活下去，你父亲没有办法决定生命的长度，但他生命的宽度在你们身上不断地加宽，加宽，地下有知，他也会笑的。

庆仙

心沉浸在父亲的爱里、、、

如映雪

回复 3# 萧若秋


    问候萧大侠，不会写小说，还请你多多指导啊。{:1_194:}

如映雪

回复 4# 毛毛


    谢谢毛毛鼓励哦。

如映雪

回复 5# 谁是我


    对，同感{:1_502:}

如映雪

回复 6# 沙子


    故事无论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沙子用心读，映雪感动于一个字“懂”。{:1_194:}

如映雪

回复 7# 书中浪子


    知道浪子是孝顺的女儿，经历的比我多，感触也比我深，这个故事我写的浅了。

如映雪

回复 8# 思想的芦苇


    问好芦苇，亲情的故事是永远说不完的主题。

如映雪

回复 9# 庆仙


    姐姐说的对{:1_194:}

如映雪

回复 10# 智商一米二


    映雪只会用这种朴实的文字来写这个故事。
   文中的父亲辛苦一生操劳一生，生了绝症却以自杀结束生命，现实生活中确实有这样的原型的。

飘飘

好文章，拜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