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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解花语 于 2012-4-20 13:06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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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 · 很多年前,他也是唇红齿白玉树临风的少侠。
那是一个令人向往的时代!只要心怀天下,即便身无分文也能遍行江湖。人们可以从深邃的目光,坚毅的表情,飘飘风举的衣袂,甚至一个捞阳春面的手势,分辨出一位大侠和普通过客的细微差别。不似今时今日,即便你周身热血喷溅,手持上古奇兵,世人也会迎上狐疑的眼神,对着阳光仔细摩挲,照了又照瞄了又瞄,直到在兵刃最显眼处,找到那条金属防伪线,认定确是管制刀具之后,方才纷纷忙不迭地戴上肃然起敬诚惶诚恐的面具。
细想起来,在英雄主义、浪漫主义、理想主义以及各种主义葱茏灿烂的光辉岁月里,所有的面孔纯净有邪,清晰而生机勃勃。
那些日子里,他惘然并快乐着。
他以她的翠翘叩铗而歌:红树醉秋色,碧溪夜弹弦;他对着她的留仙裙裾吟咏:小荷初映已然知,青袂亭亭只刹时。还向落尘能邂逅,三千弱水绾成丝;有时,他也会在山涧潮暖月亮微红的夜晚,追着东风为她递去一枝梅花。
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也如此。即便在醉意迷离时,他眼中心头也是纯净的,看花是花,见月是月,飞絮是飞絮,游丝是游丝。他想:在风尘缁衣的世界里,留一份洁净真诚,足矣!
· 贰 ·
很小的时候他就喜欢钓鱼。真正热爱钓鱼的人,快乐并不在于成为刀俎以及尝试鱼汤的鲜美。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每个充满古典情结的钓客,都有一个逐日的梦想,或者说都有一个追求光明的本能,如同飞蛾对于火烛。在大侠们向着日月练习着玄门正宗的吐纳心法时,鱼儿们也朝着暗藏银钩的诱饵张翕着唇鳃。据说鱼虾只有七秒钟的记忆,对于冥冥中看不见理还乱的丝线而言,人类也是如此;当钓客置身于溪岸之上,也未必没有一种高坐云端从容俯视的恍然。
作为高来高去大侠级钓客,江湖上关注的未必是垂钓手法的技术与工艺。偶尔大侠也会手持鱼竿,突发奇想地在汀岸与扁舟之间潇洒劈腿,在莫名期待的目光里,最终如愿以偿地挣扎着完美湿身。路过的人群终于爆发出久违的兴奋,以及难以自已的酣畅。
江湖的酒桌上,故事主角大多是倾了国或倾了城的美人、掌握过或正在掌握着他人命运的英雄。那些与武功和侠义无关的道听途说在杯盏间热烈传递时,人们记住了故事的本身,而故事中的人物则早已成了可以随意置换的碗筷。
桃红落尽,碧波如鉴,郁郁葱葱的绿影中,一双白鹭翩然飞起,又悠悠而下,她神情黯然幽怨:
为什么不能为我们虚设一个鸿雁飞不到的地方,筑三间茅舍,可以屋后看山,屋前看水;种一片桃林,可以春天开花,秋天结果;也可以耕两亩薄田,播风种雨,收获阳光和四季。
虽千万人,你往矣,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踯躅!你说情爱和欲望是一杯鸩酒,那苦苦坚守的道德和责任何尝不是一团绳索?
那一刻,他突然慌乱莫名,如同一个小男孩一样手足无措。
· 叁 ·
他把鱼一次次钓起,又一次次放生。看着溜滑亮白的身躯惊恐地挣扎,又撒着欢跃入水中,他眼神温柔,面带微笑,一付狎谑调戏的模样。
钓客多情,银钩的尖利也就成了暧昧的唐突。只要心中没有疼痛,唇边的伤痕无非是一次激情的印记,转瞬便愈合了。
他额头也总是瘀青,有酒后仆倒,以头抢地留下的创口;有在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逼仄里,四处碰壁留下的创伤;也有风云莫测,陡然霰雹劈头盖脸留下的创痕。他有时也不禁莞尔:若非阴霾当头,某也是天庭饱满日角生辉。
所以他常怀悲悯之情,也有一颗挚朴的爱心。每垂钓休息时,都会将鱼线银钩仔细藏于角落。在容易伤害和被伤害的世界里,他不想有谁因他的随意而遭受痛楚。人总是下意识地自以为万物之灵,然而众生各有各的途径和思维,某些看来美好的刻意,也会演变成事与愿违的处心积虑,就像我们忽然看到猫犬或鸡鸭凄惨变形地呼叫奔走,身后亦步亦趋追随着满脸痛苦歉疚并汗流浃背的他,一时真的难以分辨:究竟是谁伤害了谁?
长亭外,古渡边。
他新醅微醺,踏歌而来,披衣临风,玉山摇摇。
她心头茫然,回看飞红如雨,于此烟花三月的尽头,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他望着她手中的桃枝,望着即将飘零的花瓣,忽然鬼使神差地想起一句诗: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他脱口而出:
对于滥情而绝情的年代,这绝不是一个抒情的江湖!天涯人独立,花落燕双飞,在注定失落的季节里,每一场热烈终不过一次等待,恰如这飞花飞絮,谁解尘土流水的归宿!
风乍起,吹动满江春水,一点斜阳从她脸颊滑向唇边。
· 肆 ·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很多时候,天地对于草狗们的态度,更像某个游戏无常的钓客。
我不仁,以天地为刍狗!
当他趁着酒性,将这九个字恣意放浪地题在墙上时,狗就呲着牙在他身后。他飞起一脚,并没有像天地一样的不仁和从容。这不是一条任人随意践踏的草狗,在以豢养宠物来彰显人性和爱心的新时代,无疑挑起了一场捍卫众生尊严、捍卫江湖秩序、捍卫普世价值的争斗。
作为大侠,自有其立世的原则。他未曾向天地屈服过,更何况一条连刍狗都算不上的宠物犬。
无数拳脚相向之后,他再一次伤痕遍布,又一次额头青瘀。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幽篁深处,月光摇曳。
他的语调坚决低沉:自问相识以来,恪守清白,未敢有心萌发于情欲,未尝有行逾越于礼义,我无愧于天地。
他也知道:天大地大,而且由来麻木,是没有闲情理会世上痴男怨女那些一寸还成千万缕的恩恩怨怨。他愤懑委屈,望着颈上青锋折射出自己无可奈何的眼神,他慨然道:如果一剑能够消解误会和恨意,能够解释痛苦和烦恼,请动手吧!
她心成死灰,弧光尽吐。青竹迸裂声中,鲜血飞溅,宛若乱红无数。
他肝肠寸断,惊呼道:不要……
· 伍 ·
为我虚构一个温暖的结局,不要为这个故事设置任何时代的背景,可以教人随时梦起,随时怦然心动……
星光渐渐在幽潭中熄灭。他抱起她,柔软轻盈,犹如一叶飘零的落花。于霎那,他猛然觉悟:没有一个生命不轻于鸿毛,没有一种执着该重于春花。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他觉得自己更像是树立在四桥外的一块湖石。仰望天空,于心中无数次抚摸鸿雁飞得到和飞不到之间那条虚构的回归线。
江湖仍在,门派仍在,口号和香火仍在,由来善变的是人心。当人们渐渐淡漠是非信义,遗忘责任真诚,他想:这未必不是一种破执;当人们不再相信理想,嘲弄爱情和誓言,他想:这未必不是一种开迷;所谓大道废有仁义,他想:仁义废,是否意味着又将回归大道了呢?
他依旧天暖钓鱼,只是在天冷的时候开始持斋;他依旧额间伤痕累累,只是夜深人静时便开始心无旁骛地抄读经文:
一切无常、一切苦、一切空、一切非我……
善系心住,不愚于法。复观精进,离诸懈怠,心得喜乐,身心猗息,寂静舍住,具诸道品,修行满足,永离诸恶,非不消炀,非不寂灭,灭而不起、减而不增、断而不生,不取不着,自觉涅槃,我生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作,自知不受后有。
读到此处,他也会偶生一念。而心念一动,雪花便飘落下来。
望着窗外悠悠飞雪,他想:在白茫茫的尽头,必定有座山,山的另一面应该有片桃林;这一刻,当是落英缤纷,乱红娉娉袅袅一如眼前飘风回雪。
· 陆 ·
溪岸上,箬笠蓑衣,青竹银线,他一脸静谧,经过冬天,依然古铜色的脸上宛如般若花开。微笑,是我们与四季与万物最和谐的表情。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而今,不熟悉他的人,自然不会记得他曾经的名字——无天;
熟悉他的人,现在都喜欢称他为——六个波罗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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