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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丹阳刀客 于 2012-11-30 12:00 编辑
犯事
发《广州文艺》2012年12期
1
一出铁路站,就来事了。
那时,韩春刚从地下出站口上来。城市八月的阳光,猝不及防就扑来,迅捷地刺在他脸上。脸便像被火塘窜出的火焰灼了下,热辣地疼。韩春被这意外吓住了。刚想这城市的日头怎这般凶悍,一抬头就瞅到马路上挤满了汽车。竟有这么多车。这一眼,超过了他以往二十三年看到的汽车。再抬高头,眼光被高楼大厦硬硬拦住,只瞅到一条狭窄天空。这城市有多高啊,透着比山还傲的架势。城市一下就超出了韩春想象。韩春认识城市。这种认知,来之电视。寨子里的人喜欢看哭哭闹闹的电视剧,图个热闹。韩春不,他喜欢看电视上播的新闻。又不是为了看新闻而看新闻。他只是通过各电视台的新闻,去看那边的城,那边的人。他知道上海的外滩,知道南京的长江大桥,知道北京的鸟巢。这些地方都没去过,但他知道,对这些城市感到熟悉和亲近。到城市去,依靠一双勤快的手生活,是韩春的愿望。如今,坐了两天一夜火车,真正到了城市,只瞅了一下,韩春立刻觉得气短。城市与电视上可不一样着咧。这样,自己还有能耐在城里赚钱?
这时,那个女人从身后抓住了韩春的胳膊。带着狠劲,一下子就捉牢了。女人的指甲掐进韩春的肉里,带来一股实沉沉的疼。
韩春一侧头,见是个年轻女人。有张漂亮的脸面,但脸面带着明显饿相。
韩春便以为女人是城市乞丐。电视上有过报道,现在有一种人专门靠乞讨为生。他们可是专业的咧。专业乞丐,韩春先是不解。自家那地的乞丐,可都种着田,到了赶集时,才放下农活,靠一手弹唱,站人家门口唱点好词好曲,讨点百家钱。集场结束,这些人也就不再乞讨。看电视才知道,城市里的乞丐可不这样,他们是专业的。成天在街上人多的地方讨钱过日子。电视上还说,有些乞丐可富裕,比上班的人钞票还多。他们白天讨钱,晚上到好耍的地方阔绰消费,喝洋酒,还泡妞。这些人怎就发了财呢?韩春想不通这理。
眼前这个女人,倒不像是发了财的乞丐。瞅那神情模样,可能与自己一般,是到这城市里来打工赚钱的。唉,城里的钱看起来可不好赚。城里乞丐都是有钱人,那城里的钱就肯定有奇怪的性格脾气。不像老家,出力气干活拿钱,谁出的力气越大、干的活多,拿的钱也多。老家的钱像一块块石头,你有多少力气便搬多少。城市可不这样咧。肯定不这样。要不这年纪轻轻的女人,怎就一脸饿相?也是不懂城里面钱的脾气,所以就抓不到钱。
但被这个女人抓住手臂,这可不是啥好事。城里女人复杂。听人说,连那些从农村到城里的女人,一进城就会变,变得让人看不懂。因为城里女人很阴,不阳光,成日在高楼的阴影里活着,会想出血、干出让人意料不到的事。想到此,韩春连忙伸手,猛地把女人拉住自己胳膊的手拍掉。
女人看了他一眼,道,哥,我肚子饿。
真是个乞丐。韩春没多少钱。他是要到城市挣钱的,出门带的钱,也只够一点盘缠。但这女人说饿,看来没说假话。韩春便伸手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元钱,给女人。
女人却不接。
韩春看见女人用奇怪眼神瞅他,脸又热了下。自己掏一元钱给人家,可是给这个城市丢脸咧。听说,在这样的大城市里,地上一元钱的钢镚随便捡。人家掉了一块钱,一点也不当回事。哪像老家的人,掉一个硬币到水塘里,不管天热天冷,都要下水去捞。
韩春便对女人笑了下,道,我没闲钱。
说罢,转身就走。
女人在身后赶着声地叫,哥,哥。
韩春不敢再回头。但肩上背着很大的蛇皮袋,走不快。女人很快追了上来,又一把拉住韩春的衣服。眼见得衣服要被撕破,韩春只得停住脚步。
但这下紧张了。城市里经常发生稀奇古怪的大事。但无论怎样的大事、小,都与钱有关系。经常有的人傻头傻脑地就被人家讨光了钱。这下便有点悔,当初不该理睬这女人。被缠住,甚麻烦。
韩春对女人解释道,我没闲钱,也真的没钱,你瞅瞅,我这模样可有钱?
女人听韩春急乎乎地解释,眼神里有了一丝怒气。那股怒气韩春瞅清了,暗想,她怎就占了理,还有火气咧?她可是讨饭的,有甚资格对他发火。
这时,女人带着凶腔对他道,你这么跑啥咧,今后可得管我吃、管我住。
韩春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心想,犯事了,刚到这城市就犯事。立即结巴道,大……姐姐,我是来打工的,刚到这里,身上可真的没钱让你吃、住。我现忧着咧,到这城里可咋吃咋睡。
这话起了作用。女人迟疑地松开手臂。韩春可不想再给她捉住自己的机会。女人刚一松手,韩春迈脚就逃。
但那女人疯了。真的疯,竟在后面紧着追。韩春一边跑,一边回瞅。女人像头发了疯的母牛,甩开膀子紧追在后。
韩春埋头在繁华的街道上奔跑。接连撞了好几个人。可不管这些了。韩春不想让自己落到什么可怕的坑里去。边跑边思量,这疯女人要做甚?平白无故、毫无道理地要给她吃、给她住,天塌下来也无这般事。这城市甚是莫名其妙咧。
这时,韩春听到身后女人发出了凄厉的喊叫。那女人叫道,拦住他,拦住他,他强奸了我。
韩春彻底惊慌了。那是失控的惊慌。脑袋里的东西立即乱成一锅杂七杂八的粥。还没明白,就被人结结实实按在地上。只知道有好几双手摁在背上、头上。韩春脸朝下,鼻子、嘴巴紧紧贴在柏油马路上,只能瞅到自己脑袋边的几双鞋子。有一双白色耐克鞋,一双铮亮的棕色皮鞋,一双尖头皮鞋。韩春知道,现今情况对自己甚是不利。他挣扎着想侧过脸,告诉人们,他是好人,可向天爷发誓,从没做过坏事,那女人在冤枉他。可没机会。只能极力扭动着身躯,心里大声喊冤。
不一会,韩春觉得自己被反剪在后的双手手腕一凉。那是金属带来的凉,带着种深意。围在脑袋边的鞋也退去。韩春可以侧脸了。他刚抬起头,想喊冤,整个身子却被人拎起。惊愕间,韩春就被扔进一辆汽车。虽极度慌乱,韩春还是瞅到了路边围了许多人在看。那些人对他被束手就擒鼓掌叫好。同时,韩春瞅到了汽车上有公安两个蓝色大字。这下可完蛋咧。韩春在心里尖叫一声。那声尖叫,让韩春整个僵硬的身体软了下来。身体发虚,意识开始野牛般瞎跑,哪里能管得住。身上所有的毛孔都张开,汗水涌出,很快就湿淋淋的。
2
韩春被关进了一间黑屋。双手仍被烤在身后。片刻工夫后,才瞅清屋子里的黑并不是纯黑。高墙上方的小窗户还透下些模糊的光。渐渐便看见屋子里,有好几个模糊的身影背靠墙立着。这下,韩春才觉得屋子静得可怕。屋里有六个活人,没一丝声音,这就是可怕。这地方怎不可怕呢?电视上看到的那些杀人犯,被公安抓住后,都是被反剪手上着铐,关到这种地方来。韩春甚至想,自己现在站的地方,可能有好多后来被拉去枪毙的人也曾站过。那些人和他一样,被铐着,扔在这个地方绝望。说不定,现今屋子里站着的人中,就有杀人犯。现在杀人犯太多,且经常一杀就好几人,凶残着咧。市里虽然有大钞票,可城里的人也危险着。韩春瞎想了一阵,才琢磨到自己。自己会怎样呢?那女人说他强奸了她,这事要是说不清、洗不白,被认定了罪,就很难从这里出去。好在如今犯强奸罪不用被拉去枪毙,但也要坐牢啊。这是多没颜面的事,日后可怎见人。呆在坏人呆的地方,还能说自己是好人?
天爷,你需怜我,赶紧让我出去。
韩春心急如焚。此刻竟后悔没跟后寨的虎爷练武。练了武,他就能跑得更快,把那女人远远甩掉。也不会被人摁在地上。用虎爷的一招铁弓弯,就可以站起身来。也不会被公安关在这屋子里束手无策。可以一个箭步窜上墙,几拳捣碎窗户跑掉。可他没跟虎爷练啊,一心想到大城市来。这下犯事了。犯了天大事。
韩春哭了。先是眼泪悄悄从眼眶里溜出,后来鼻子痒,喉咙一阵颤动,难听的哭声就挤了出来。
有一个压低的声音响起。
别哭,爷。今又不枪毙你。
韩春知道讨人厌了。便闭上嘴,想闷住声。但难听的哭声倔强得紧,像只鼠般在嘴里东一下、西一下乱跑,韩春的嘴巴又打开了。
那声音又响起来。烦人,忒烦。
韩春不知哪人在言语。又要作解释,便哭着对屋里的那团黑说,我可没强奸。
哪哭啥。现想对策才是。
韩春猛然惊醒。他咬紧嘴巴,把哭声闷在喉咙口,然后一点点吞下肚去。这才控住哭声。是啊,现在要赶紧想好,自己没强奸那个女人的证据。要对警察言语清楚,自己刚下火车,哪有时间强奸人。但那个女人一口咬定呢?说他强奸未遂呢?说他耍流氓呢?
这事越理越头疼。
头怎这般疼咧?
韩春叹口气。
理不清这些,也理不清那女人想甚。他韩春一无钱二无势,讹他可没一丁点好处。她长得漂亮周正,要讹人,应该对那些穿高级衣服、戴高级手表的城里人去讹,怎单就讹他这个穷人咧。莫非这女人出了甚问题?得了艾滋病或者是被人搞大肚子,要找个男人来扛?有这可能。但她为甚要喊说自己强奸她呢?这样做,对她可没一点好处。为甚……那女人看来有点面熟,难道自己与她打过照面?不可能。自己生活的山村,与这个城市隔了数千公里呢。难道……她是自己上辈子不小心踩死的一只蚂蚱,今生报仇来咧?这就是阿爷常说的孽债,上辈子欠,这辈子还?
胡思乱想间,有声音从屋里的暗里渗透出。那些声音,像公鸡羽毛,在暗里飘浮,飘到了韩春耳朵边。
那是屋外钥匙碰撞的叮当声。
铁门被打开了。一道明亮的光团嵌入屋子的昏暗里。
一个中年警察指着韩春道,你,出来。
3
被中年警察架着手臂,在走道里走时,韩春忽瞅见一间办公室里,那女人正坐在警察面前言语着甚,手上还拿着块手帕朝眼窝处抹。她在哭?天爷,你可瞅清楚,这女人竟在警察面前哭。她可真狠心,做得出,要冤死我不成?韩春的火上来了。他也认可了自己此刻要发一场火。不然,人家看他顺从的绵羊模样,会以为他内疚、畏罪了。
韩春对那女人咆哮道,骗子,你是个骗子。
韩春想闯进去,到那女人面前,对着她怒吼。但被警察拉走了。警察说,走,走,老实点。
韩春被带进一间问询室。
询问韩春的中年警察,圆脸,两道眉浓黑,眼神相当灼人。
韩春从那张脸上看不到善意,惶恐又在心里泛起波浪。未等问话,便开口道,我是被冤枉的。
警察竟对他笑笑,然后道,一百个犯罪嫌疑人到了这里,有九十九个开口第一句话都是被冤枉的,没干违法事,是好人。说了这些话,你们就是好人了?我们做警察的也就真认可你们是好人了?
韩春被敲了一棍子,有些黯然。没想到,此刻自己的表现,竟与那些坏人一模一样。可自己不是坏人,警察瞅不出吗?
警察又道,先说个规矩,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韩春不想守警察这个规矩。自己不是坏人,怎能按坏人回答方式来言语呢。转念一想,觉得这样不妥当。可怎办咧?总要开口言语。便痛苦地点下头。
警察打开笔记本,拿出笔,开始在纸上写字。头也没抬,忽就问,名字?
甚?
名字。
韩春张张嘴,疑惑了一下。本该脱口而出的名字,一迟疑,就与脑袋、嘴巴断了,失去了联系。自己叫甚名来着?自己的名字,已听别人叫过上万次,自己也写过上万次。此刻,竟一下子答不出来。要命咧。发生这样的事,就意味没命了。这话是以前阿爷讲的。一次,阿爷腰上别着烟杆,在家里各处找寻东西。连犄角旮旯处也去一一寻找,弄得鸡飞狗跳。家里人问爷找甚。爷还不肯言语,很害羞的模样。后来才言,找烟杆呢。家里人都指着爷的腰,看着爷笑。爷低头一看就明白了。但爷只笑了一声,就收敛了。后来,阿爷对韩春道,爷怕是要亡了。韩春道,爷可别乱说,长命百岁着咧。阿爷对韩春笑笑,亲了孙一口。一个月后,阿爷就亡了。
现在,韩春竟也碰到了这种情况。
警察抬起头,看着韩春。那眼神里,有了另一层意思。很明显,就像一滴墨跌进一碗清水里那样清晰可辨。
韩春急了,道,只是一时想不起。一急,就不记事,以前也这般。真没甚歹意。我的身份证在包裹里,你可瞅一下,或者让我瞅一下。
警察皱起了眉。两个眉头拧巴起来,带上了凶悍。韩春紧张了。人家已怀疑他在耍计谋。这可是坏人的伎俩。可自己叫甚姓名,一急怎就忆不起来。
警察皱着眉,问,哪里人?
山前。
详细地址。
韩春的脑袋竟又卡住了。他使劲去想。只想起有一座青山在远方浮着。浮在半天空。可自家寨子叫啥来着?
想不出。越急越想不出。
天爷,你快救我。韩春又要哭了。
警察用灼热的眼神看了他片刻,然后在本子上写东西。之后合上本子,站起身。韩春急了,问道,问完了?我还没说啥咧,请你再问问罢。
韩春想说请您,这样警察就能知道他的诚意。可您这个字以前没讲过,他在寨子里只讲爷。请某爷怎样怎样。在这个城市里,韩春觉得该用您来表达敬意。但没讲成,还是讲成了你。
中年警察还是走了。走到门口,招呼来两个年轻警察,让他们守在门口。韩春听到他们低声嘀咕。中年警察边嘀咕边侧脸看了韩春一眼。那警察似乎在对年轻的警察说,顽固不化,反抗到底。
韩春脑袋再一次轰响一声。他觉得自己的脑袋要炸了。像熟透了的石榴,啪地一声裂开。
大势相当不好,接下来就将不妙。韩春知道这一点。电视上看到过,那些被抓获的犯人,会被塞进警车,送到四周都是铁丝网的看守所去。这可怎办。要是进了看守所,仍记不起自己名字,这强奸罪名可就要被敲实。自己该死咧,节骨眼上忘了自己名字。真的似爷讲的那般,也要亡了?
只是一会儿功夫,两个警察走进来,一边一个,架着韩春往外走。门口,挺着一辆很大的警车。见了车,韩春开始挣扎,大喊,我冤咧,冤咧。
挣扎没起作用。韩春被推、拉上警车。然后车门哐的一声合上。
车子启动时,韩春看到那女人正站在大门口。女人抬起手对他摇晃,嘴里大声吆喝着。听不清。似乎在喊,强奸犯,你要拉去枪毙了。
女人的表情很真切。甚是奇怪。韩春低下头,细细寻思一番,自己真的得罪了这女人?或背上的包不注意打了女人胸口?真有这可能咧。
4
警车载着韩春,来到一座高墙前。刷得很白的墙,醒目,甚至刺眼。墙洞上按着一扇宽大的黑漆漆的铁门。警车停下,一会儿时间,铁门徐徐打开。韩春看过电视,知道这是电动控制门。这门可带着电咧,相当强悍。警车开了进去。一会儿,车门打开。两个年轻警察上来,把韩春架了下去。
未及细看,韩春被带进一个房间。那里有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韩春看过电视,知道犯人进入看守所,先要脱光衣服,让人家检查身体。连肛门都要查咧。这是防止夹带。看电视时,韩春就觉得这多没颜面。但现在轮到自己来经历这事了。一张脸不仅涨得通红。
一个警察在他身后取手铐。
韩春想,人家马上要来检查他身体。天爷,各个地方都要摸。现在自己要是能晕倒在地就好了。哐当一声昏死过去,即使仍被人家检查屁股和鸡鸡,但总比清醒着被人查好。可自己现在怎不晕咧?刚才在公安那里,急得好几次要晕倒,都咬咬牙挺住。现在要晕倒,反而不晕了。天爷,这是何理。
手铐取下,医生却没立即让韩春脱衣服、裤子。两个医生在前,两个警察在后,把韩春裹在中间,朝屋子里面走。
跨过一道小门,眼前竟出现一条长长的走廊。这走廊竟然那么长,韩春从来没在电视上瞅见过。那走廊,似乎从一个山头架到了另一个山头。走了阵,来到一房间门口,医生开了门,然后两个警察把韩春往里面推。韩春身不由己进入房间,被四人按在铁床上。身上,立即被条块的皮带捆住。
警察和医生走了。韩春侧过脸,瞅见门被医生从外面锁上。一行人的脚步声走远。
韩春叹口气。他想喊冤,但又醒悟,现喊已无甚意思。喊给谁听呢?谁不让他在派出所老实交代。把事情说清,也就没甚事了。但总想喊点甚,又不清楚要喊甚。憋屈咧。
似乎一颗烟的工夫,其中的一个警察和医生又开门进来。医生手里举着一个白色搪瓷托盘。
韩春低声不安地问道,要查验了?
医生一边整理针管,一边言道,别紧张,马上没事。
现可是验血?
不。打针。
为甚打针?
这针可让你好好睡一觉。
哦,这样甚好。韩春暗想,自己刚才要晕没晕成。现在医生倒主动让他晕了。可医生为甚对自己这般体贴这般好咧?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也善,阿爷的眼神一般。他不会耍奸吧?城里人难懂咧。想到此,韩春道,医生,请你不要在我睡过去后,摘我的肾。
什么?医生惊叫出来。那叫声里带着意想不到、猝不及防,仿佛被胡蜂刺中。
韩春想,医生的阴谋被自己说破了?他果真是要摘自己的肾?电视上看到过,城里有人专门摘人家的肾。靠讨饭可以发财,靠摘肾可以发财,城里的钱脾气就这般古怪。
韩春两眼流下了泪。他再一次恳请医生道,请……您……别摘我的肾。我要留着它干活咧。家里活重,没肾可不行。
这一次,韩春用尽了所有力气,让舌头弯曲起来,发出了您这个音。这是个多重要的字,以前自己怎没好好练呢。现在,讲了这个您,医生立马就能知道他韩春的诚意了。
医生和警察对望一眼,没再言语,低头在韩春的左手上摆弄。一阵惬意的冰凉。韩春在电视上看到过,那是医生用酒精,也就是乙醇为病人消毒。接着,手上一疼。看来医生开始注射了。韩春在皮带的束缚下,动了动身躯,尽量躺正。这样,自己睡过去之后,医生可以更顺利地检查他的身体。韩春想尽量给医生减少麻烦。这一小小小小的讨好,或许可以让医生的态度有一点点改变。这般,医生会说,这人看起来不错,我们就不摘他的肾了。
医生立起身。韩春还想对他言语点东西。但视线开始发糊,眼脸缓缓合下。只来得及露半个微笑,便沉入昏睡。
5
韩春醒来,思维恍惚,不容易想东西。只觉得脑袋中的那些想法,像一根根稻草,被风吹得很凌乱。看着白色屋顶,慢慢想了一阵,才把现在与过去连接在一起,明白自己正在看守所里。刚才医生给他检查了身体。现在他还在床上躺着,身体也不疼,肾没有被摘走……眼睛忽瞅到那个女人,睁圆了。她怎在这咧?
女人坐在床前木椅上,头歪着耷拉在胸前,半张脸被垂下的头发遮着。她正在瞌睡。嘴角上挂下了一条长长的津液。但韩春头部转动的一点声响,那么轻微,却把她惊醒了。
你可醒了?女人问。
韩春不愿作答,闭上眼睛。
女人却不放过他。女人说,哥,你快醒过来。醒来我便带你家去。
韩春见躲不过,便问道,我……可认识你?为甚你要我跟你家去。还有……凭甚冤我,把我送进看守所?
女人咬咬牙,不出声。歇了一阵,她伸手抓住韩春的胳膊。这次是很轻地抓。女人的眼泪下来了。女人一边轻声哭,一边讲道,你要跟我回家。家里,梨树结了满满一树果呢,现在都长熟了,可摘下来吃。我们回去就可以吃梨子。像以往那般,你上树去摘,我在下把梯子,接梨子。你可是我的男人咧。每次,瞅你在树上摘梨的模样,我的心就踏实,我就会笑,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媳妇。可你怎就不认得我咧?我可是你媳妇。你还对我言道,我是世上最特别的媳妇,因我身上总有梨树味,走到哪,闻一下就成,不会丢掉。
听那女人讲得如此投入,韩春没去打断她。让她疯言疯语吧。她是疯了,需要找一个男人讲讲。
但关于梨树,韩春的脑中渐渐出现了一副图像。碧绿的树叶,满树的白花。风吹过,绿影在摆动,白花也在摆动。
韩春还想听女人讲梨树,女人却不说了。女人又道,你还记得阿旺吗?这次我们出来,它跟着我们翻了两个山头。你回头撵了好几回。你撵,它就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我们,你告诉我说,阿旺的眼睛里有泪水在闪呢。那泪水里,都是忧郁。你见不得它的忧郁。你都讲得我哭了。你还劝我别哭,哪样你会心碎。你说你的心已经为阿旺碎了一半。我那么一哭,你的心就全部碎咧。所以,你该记得阿旺啊。它以前可是一条开心狗,成天跟着你。后来我嫁给你,就成天跟着我们。我们到田里去,它也去。你到采石场去上班,它每到下午五点光景,就跑到山口去等你。只要一瞅见你,它就欢跳着去迎你。你还曾悄悄告诉我,说我们睡在一起的第一次,阿旺赖在床底不肯走咧,我们的事全让阿旺听去了。当时,我还呸你,你忆起来没?阿旺现正在山口,等我们回家咧。我们要是回家,它准高兴,不知要疯成甚模样。
在女人的述说里,韩春的脑中慢慢地出现了一只狗。金黄毛发,黑色鼻子,两只耳朵尖上带了点白。四只爪子也带着白,刚踏着雪家来一般。那狗还在他的脑中,一边摇动着尾巴,一边对他叫唤。
韩春开始吃惊了。他惊于女人的魔法。这女人说甚,他的脑中就出现甚。他睁开眼,瞅着女人。
女人见韩春认真瞅着她,竟笑了下。女人言道,你快醒过来,别犯魇。咱家爹娘现正在田里忙呢。田里的稻秧子该成活了,要追第一稿肥。咱爹腰不好,你是知道的。我想,还是我们回家去做。我们在家里,可开心着呢。虽然你挣的钱少,可我真得开心咧。咱们本就不该到城里来。城里好,可我们消受不起。这里不是我们待的地。咱们该家去。咱爹其实也是这个意思咧。爹嘴上说不担心,心里总忧得紧。你不知,爹暗地里给我言语了甚。爹要我把你照顾好,把你看好。爹说,城市很大,很花哨,男人到了城里,容易把自己搞丢。咱们就不要让爹和娘操心,回去就行。
说到这里,女人低下身,从包里拿出一双布鞋。黑色的鞋面,数十层白布扎成的鞋底。鞋底上,针脚像一行行文字,工工整整。女人说,这是咱娘给你做的。让你下工后穿。娘说,自家做的布鞋贴脚,也懂心,所以才穿得舒服。你看看,这布鞋,这是咱娘给做的。
说着,女人把布鞋拿到韩春脑袋前。一股熟悉的味道瞬间就钻进了韩春的鼻孔。那味道,是他从小长大闻习惯的味道,是百分百的家里味道。里面,有娘的味道。娘成天与庄稼、草打交道,手上总有一股植物的清香味。还有爹的味道。爹常用阿爷的烟杆抽烟。爹坐在门前小板凳上,对着半空浮山,闲暇地抽一阵。只要爹娘摸过的东西,就带着爹娘的味道。
仿佛被闷了三日三夜,一股新鲜的空气突然冲进,韩春一下就缓过气,苏醒过来。
是的,他醒了。他认出了眼前这个女人,认清自己现在正躺在医院床上。他对着女人难为情地叫道,秋,我的心肝媳妇,我们回家。
女人怔了下,欢乐的泪水随即奔涌出来。
春,我的心肝哥,你终于醒了,可终于醒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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