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家 (小小说) 一出铁路站,就来事了。
那个女人从身后抓住了韩春的胳膊,带着狠劲,一下子就捉牢了。女人的指甲掐进韩春的肉里,带来一股实沉沉的疼。
哥,我肚子饿。
韩春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元钱,给女人,女人却不接。 韩春对女人笑道,我没闲钱。说罢,转身就走。
女人在身后赶着声地叫,哥,哥。
韩春不敢再回头。但肩上背着很大的蛇皮袋,走不快。女人很快追了上来,又一把拉住韩春的衣服。眼见得衣服要被撕破,韩春只得停住脚步。
韩春对女人解释道,我真的没闲钱,你瞅瞅,我这模样可有钱?
女人听韩春急乎乎地解释,眼神里有了一丝怒气。那股怒气韩春瞅清了,暗想,她怎就占了理,还有火气咧?她可是讨饭的,有甚资格对他发火。
这时,女人带着凶腔对他道,你这么跑啥咧,今后可得管我吃、管我住。
韩春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心想,犯事了,刚到这城市就犯事。立即结巴道,大……姐姐,我是来打工的,刚到这里,身上可真的没钱让你吃、住。我现忧着咧,到这城里可咋吃咋睡。
这话起了作用。女人迟疑地松开手臂。韩春可不想再给她捉住自己的机会。女人刚一松手,韩春迈脚就逃。
但那女人疯了,竟在后面紧着追。韩春边跑边思量,这疯女人要做甚?平白无故、毫无道理地要给她吃、给她住,天塌下来也无这般事。这城市甚是莫名其妙咧。
这时,韩春听到身后女人发出了凄厉的喊叫。那女人叫道,拦住他,拦住他,他强奸了我。
韩春彻底惊慌了,脑袋里的东西立即乱成一锅杂七杂八的粥。还没明白,就被人结结实实按在地上。他刚抬起头,想喊冤,整个身子却被人拎起。惊愕间,韩春就被扔进一辆汽车,同时,韩春瞅到了汽车上有公安两个蓝色大字。
韩春被带进一间问询室。
未等问话,韩春便开口道,我是被冤枉的。
警察打开笔记本,拿出笔,头也没抬,忽就问,名字?
甚?
名字。
韩春张张嘴,疑惑了一下。本该脱口而出的名字,一迟疑,就与脑袋、嘴巴断了,失去了联系,竟一下子答不出来。要命咧。
警察抬起头,看着韩春。那眼神里,有了另一层意思。很明显,就像一滴墨跌进一碗清水里那样清晰可辨。
韩春急了,道,只是一时想不起。一急,就不记事,以前也这般,真没甚歹意。我的身份证在包裹里,你可瞅一下,或者让我瞅一下。
警察两个眉头拧巴起来,带上了凶悍。韩春紧张了。人家已怀疑他在耍计谋。这可是坏人的伎俩。可自己叫甚姓名,一急怎就忆不起来。
警察皱着眉,问,哪里人?
山前。
详细地址。
韩春的脑袋竟又卡住了。他使劲去想,只想起有一座青山在远方浮着,浮在半天空,可自家寨子叫啥来着?
想不出。越急越想不出。
警察用灼热的眼神看了他片刻,然后在本子上写东西。之后合上本子,站起身。 只是一会儿功夫,两个警察走进来,一边一个,架着韩春往外走。韩春挣扎,大喊,我冤咧,冤咧。
挣扎没起作用。韩春被推、拉上警车。然后车门哐的一声合上。
车子启动时,韩春看到那女人正站在大门口。女人抬起手对他摇晃,嘴里大声吆喝着。听不清。似乎在喊,强奸犯,你要拉去枪毙了。
女人的表情很真切,甚是奇怪。韩春低下头,细细寻思一番,自己真的得罪了这女人?或背上的包不注意打了女人胸口?真有这可能咧。
警车载着韩春,来到一座高墙前。刷得很白的墙,醒目,甚至刺眼。未及细看,韩春被带进一个房间。两个医生在前,两个警察在后,被四人按在铁床上。身上,立即被条块的皮带捆住。
似乎一颗烟的工夫,一个医生手里举着一个白色搪瓷托盘走过来。
打针。
为甚打针?
这针可让你好好睡一觉。
韩春两眼流下了泪。他恳请医生道,我真的冤呢,我还不想死……
你有病,给你治病。
医生拉过韩春的左手,韩春扭转头,接着,手上一疼。
韩春还想说些什么,但视线开始发糊,眼脸缓缓合下。
韩春醒来,眼睛忽瞅到那个女人。
女人坐在床前木椅上,头歪着耷拉在胸前,半张脸被垂下的头发遮着。她正在瞌睡。嘴角上挂下了一条长长的津液。但韩春头部转动的一点声响,那么轻微,却把她惊醒了。
你可醒了?女人问。
韩春不愿作答,闭上眼睛。
女人却不放过他。女人说,哥,你快醒过来。醒来我便带你家去。
韩春见躲不过,便问道,我……可认识你?为甚你要我跟你家去。还有……凭甚冤我,把我送进看守所?
女人伸出手抓住韩春的胳膊,这次是很轻地抓。女人的眼泪下来了。女人道,你要跟我回家。家里,梨树结了满满一树果呢,像以往那般,你上树去摘,我在下把梯子,接梨子。你可是我的男人咧。每次,瞅你在树上摘梨的模样,我的心就踏实,我就会笑,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媳妇。可你怎就不认得我咧?
那女人讲得投入,韩春没去打断她。让她疯言疯语吧。她是疯了,需要找一个男人讲讲。
但关于梨树,韩春的脑中渐渐出现了一副图像。碧绿的树叶,满树的白花。风吹过,绿影在摆动,白花也在摆动。
韩春还想听女人讲梨树,女人却不说了。女人又道,你还记得阿旺吗?这次我们出来,它跟着我们翻了两个山头。你回头撵了好几回。你撵,它就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我们,你告诉我说,阿旺的眼睛里有泪水在闪呢。你该记得阿旺啊,你还曾悄悄告诉我,说我们睡在一起的第一次,阿旺赖在床底不肯走咧,我们的事全让阿旺听去了。当时,我还呸你,你忆起来没?阿旺现正在山口,等我们回家咧。我们要是回家,它准高兴,不知要疯成甚模样。
在女人的述说里,韩春的脑中慢慢地出现了一只狗。金黄毛发,黑色鼻子,两只耳朵尖上带了点白,一边摇动着尾巴,一边对他叫唤。
韩春开始吃惊了。他惊于女人的魔法。这女人说甚,他的脑中就出现甚。他睁开眼,瞅着女人。
女人见韩春认真瞅着她,竟笑了下。女人言道,你快醒过来,别犯魇。女人低下身,从包里拿出一双布鞋,女人说,你看看,这布鞋,这是咱娘给做的。女人把布鞋拿到韩春脑袋前。一股熟悉的味道瞬间就钻进了韩春的鼻孔。娘成天与庄稼、草打交道,手上总有一股植物的清香味。还有爹常用烟杆抽烟。只要爹娘摸过的东西,就带着爹娘的味道,带着他从小长大闻习惯的百分百的家里味道。
仿佛被闷了三日三夜,一股新鲜的空气突然冲进,韩春一下就缓过气,苏醒过来。
是的,他醒了。他认出了眼前这个女人,认清自己现在正躺在医院床上。他对着女人难为情地叫道,秋,我的心肝媳妇,我们回家。
女人怔了下,欢乐的泪水随即奔涌出来。
春,我的心肝哥,你终于醒了,可终于醒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