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故事
现如今,扇子已经不多见了。奶奶那儿还有一把,很旧。
过往烦热的夏夜,我和奶奶总是习惯在门前的土院子里乘凉,那是一个简单的略显粗陋的院子,几块青黑色石砖搭起的院墙,水泥剥落的痕迹斑斑。只是那一角的栀子花树,缀着青白的小花苞,还算生气。奶奶说她不喜欢电扇和空调的杂音,也不喜欢闷在一个狭小的空间。我们就常常来这里,我招蚊子,她就带把扇子,时不时地在我身上拍来拍去。静静的夜色缠绕着幽幽的花香,漫过每一寸余热撩撩的空间。我们大多时候都不说话。
那把扇子,很多年了,总是插在奶奶的床头。很古老的款式,晒干的芦苇杆子做成的扇面,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摧折,却也留下了虫蛀的痕迹。扇边儿是麦秸编就的,比不上芦苇杆的坚硬,好几段磨损的很严重,奶奶就用闲置的蓝布将露出的边包裹好,再用针线固定。我总嫌它旧,可是据奶奶说,那扇边儿是爷爷走那年亲自编的。
爷爷不是专门的手艺人,却也能拿新鲜的麦秆编成简单紧实的扇边。两根麦秆,新鲜的最好,要是日头晒过一晒的,就很脆了,得在水里浸一浸。乡间农忙过后,麦秆随处可见,大多捆扎回来充作燃料。爷爷总是要选出一些够长够好的,给全家的扇子都换一个新的扇边儿。手艺在村子里小有名气。
他是在我六岁那年走的。那一天,我看他躺在简易的竹板床上,站了一屋子的人围在床前,奶奶和爸爸、姑妈在最前面。在那场农村至今依然延续的繁琐丧礼上,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就是两个粗大的供奉红烛和滋滋作响落下的烛泪,还有奶奶撕心的哭喊。自那以后,她会常常盯着扇子沉默良久,也会在静谧的夜晚,拉着我絮絮地说起在她记忆里停留了很久的东西,或关乎扇边儿,或关乎爱。
爷爷和奶奶的结合多少带有点盲婚哑嫁的色彩。60多年前,现今村里本是一脉的各户人家,还没有自立门房,几十号人都住在一起。女人和媳妇的地位不高,奶奶说她做媳妇的时候,饭是蹲在土灶的一角吃的,不让上桌。在那个条件和资源极度贫乏的年代,女孩爱美、爱吃零嘴的天性显得太过奢侈。爷爷就常常在出工的空闲时间里,编好成扎的扇边儿留存起来,再一次性走几个小时到小城的市区卖钱或是换物。奶奶说她最开心的一次,是爷爷拿好几天存的扇边儿换了一个带花的绳圈,是她最喜欢的正红色。其他时候,爷爷大多是带吃的回来。最香的是六角铮铮的金刚脐,他俩一人三个角,躲在草堆后面偷偷地吃掉,不叫我太婆婆知道。
年少的记忆早已散落在寡淡的学习生涯里,若不是奶奶提醒,我还记不起,原来爷爷也为我编过扇边儿。我小时候,家中的日子早已富余很多,爷爷偶尔编一段也是打趣生活罢了,谁曾想也能哄我这孙女一笑呢!依稀记得村子里时常有回收旧鞋的买卖人,哪家哪户有旧鞋的拿去都能换回一大块麦芽糖,那时的麦芽糖比现在的更软更黏,馋坏了我们这群小孩。只是,那买卖人的规矩很怪,非得旧鞋才换,给钱都不让买。照我的脾气,那时该是急疯了。最后经过“长长的交涉”,那人终于松口答应爷爷拿一扎扇边儿换糖了。
这么多年,奶奶闲暇时的只言片语也拼不回我对爷爷的完整记忆,我已经无法想象那个带花绳圈的颜色是哪种的红,也很难想起那种叫做金刚脐的面点和麦芽糖的纯正味道,但是我终于了解,奶奶为什么总是沉默地站在田埂间看着麦秸焚烧,烟尘满天,或者固执地留存一捆,用不够娴熟的手法编上几段,在清明的时候插在爷爷的坟土上。
又到盛夏,迷迷糊糊中,奶奶在帮我赶蚊子。磨损的扇边碰触着我的皮肤,好像小时候,爷爷用糙糙的大手轻柔地拍我的背,好像爷爷和奶奶一起,哄他们的小孙女入睡。
周爱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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