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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学友骑车赶到菜场,没见到儿子,赶紧回头,也不回家,就在太平洋渔港马路对面蹲着,边抽烟边瞄着马路对面。路上车子一辆接一辆飞驰。在王学友看来,那些飞奔的车子是十万、二十万钞票捆成的堆在滚动。现在的幸福生活,如此张扬跋扈地建立在金钱上。以前还有人说金钱不是万能的,现在倒听不到这种声音了。因为现实给了这种声音一闷棍,让它消散在喧闹的红尘中了。经济市场化了,社会法制化了,那道德到哪里去容身呢?像太平洋渔港这种不讲道德的商家,真的没人能管住它吗?王学友脑中瞎想着,眼睛却死死盯着酒店大门,一会儿功夫眼睛就发酸了。但儿子不能给毁了,把眼睛盯瞎了也得盯着。 想到儿子,王学友叹了口气。王学友还清楚记得自己扶着儿子学走路的情景。那时的世界,在儿子眼里是新鲜的。即使儿子伸出小手去触摸一朵花,也会立即缩回手,一脸惊讶和惶恐,害怕绽放的花朵像嘴巴一样合拢,咬住自己的手指。孩子眼里的世界,神奇而陌生。但人会长大,会感到生活的残酷,看清人性中的阴暗。这多么残酷。儿子就在今天长大了,一下子矗立在他面前,替他去承担分解烦恼忧愁。那么,今天就是家庭权力交接的一天。以后,自己将一天天老去,儿子的身材一天天挺拔,自己就需要仰视儿子了。这一刻来临得有多快啊。自己以前那些和爱、强壮的、威严的、有本事的形象,在今天统统被清洗干净。现在,自己蹲在马路边抽烟的样子,很软弱,很猥琐。其实这就是本来的自己啊。以往是为了生活,在脸上画了许多东西伪装,今天卸妆啦。 看到两辆警车停在太平洋渔港的门口,王学友的伤感戛然而止,乱乱的思绪被一刀斩断。王学友猛地站了起来,望过去。三个警察下车进了酒店,一会儿功夫,就押着一个人出来。那人是王明杰。瘦高的个,略长的脸,手上的手铐,王学友只看到这些,脑袋就被锤子敲了一下,瞬间空白。待他的脑子重新回到身上时,警车已经开动了。出大事了!王学友拔腿就往马路对面跑,活脱脱是一只被枪声倏然吓飞的惊鸟。但脚发飘,那马路仿佛是棉花铺成的。尖利的刹车声在王学友的身后响起,接着王学友感到大腿被狗咬了一样。真他妈的疼啊。王学友一个趔趄摔到在地上。赶紧起身,挣扎了两下,却还在地上倒着。王学友意识到自己被车撞了。这是小事。与儿子的事比起来,即使自己被撞得脑袋开花也是小事,因为自己该死啊,把孩子害了。 汽车上有人下来,对王学友说:“你先别动。” 王学友双手扶地,直起身来。那人见王学友要走,上来搀着王学友的胳膊,说:“先等警察来处理。” 王学友摔掉那人的手,吼道:“老子没事,你走开。” 那人松开了手。 王学友走到酒店门前,两辆警车早已经没了影。瞬间,午后的每一屡阳光,都像一根利箭,刺向王学友的胸膛。 绝望,让王学友一下子就跨掉,比当初在人家面前尿裤子还要猛烈彻底。王学友想,自己应该去死,而且要立即死掉,走到运河桥上跳下去,或者到铁路上撞火车。不,不能这么死,再怎么也要找跟绳索吊死在酒店门前,变成鬼缠住他们。王学友在绝境里恍惚了许久,才突然醒悟过来。自己死了,儿子该怎么办呢?自己要请天下最好的律师来为儿子辩护,这样儿子才有救啊。他掏出手机,打赵丽的小灵通。通了。王学友把话刚讲完,听到赵丽那边发出一声惊叫。 赵丽是坐出租车赶来的。她脸色苍白,两眼闪着可怕的光芒。王学友懂赵丽的眼神,那是对自己的愤怒和诅咒。 赵丽问:“出什么事了?” 王学友说:“被警车带走了。” 赵丽说:“我是问儿子出什么事了?” 王学友摇摇头。他这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儿子犯了什么事。看到儿子被警察带出来时,他只知道儿子出了大事,甚至是杀了人。儿子年轻气盛,会做出这样的事啊。现在被赵丽这么一问,王学友紧绷的心松了一下。也许儿子只是到酒店来闹事,后果不甚严重。 赵丽撇下王学友,进了酒店。王学友跟着进去,来到副总的办公室。以往王学友认定自己不会再走进这家酒店,更不可能再踏进副总的办公室。但现在又来了,没有预料中那份不堪重负的耻辱。因为儿子的事情重过他的那份耻辱。 地面一片狼藉,两个饭店服务员正在收拾。那个三十多岁的副总见王学友夫妻走进来,说:“我正想叫人去找你们。” 赵丽说:“你们把我儿子怎么样了?” 副总说:“我们能把你儿子怎么样?你要先问问你家儿子把我们怎么样了。你儿子在这里行凶打人啦。” 王学友的心里一阵冷笑。他的眼前浮现出那个有着乌青的纹身大汉。自己的儿子能是这种人的对手嘛?不可能,打架的结果只会是自己儿子吃亏。但现在成了儿子在这里行凶打人了。这世上的理,怎么都让这酒店占了?自己家本来是理直气壮的呀。王学友便说:“你少糊弄我们。我家儿子还能打得过你们这里的人?” 副总冷笑了一声,说:“现在我不跟你们耍嘴皮子,人已经送到医院去了。去的时候是昏迷不醒,伤在脑袋上。现在能不能醒过来还是问题,即使醒过来落得怎样的后遗症也是问题。你们先准备五万元医疗费吧。” 赵丽尖叫起来,五万块钱的确能让她发出痛苦的叫声。赵丽叫着说:“这不是在讹我家吗?你们唱一出苦肉计,就让我家输钱又输人,这世上还有良心和道理讲嘛!” 副总说:“我现在得赶紧上医院去了。你们可以跟我一块去。也可以不去,但这事你们是逃不掉的。” 夫妻俩呆了一下。但总没有跟副总去医院。那时,王学友一阵晕眩,心又坠落到绝望的黑暗里。自家的新房子,看来要保不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