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里的女人》与第三者爱情

佟平

——重读65年前的名著《塔里的女人》

三十几年前我读初中时、曾冒着被批斗的风险、暗中传阅过被学校宣布为黄色小说的手抄本小说《塔里的女人》，并在去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如花似梦的年代》中专门有一章是描写了这本小说对当年青少年的爱情观的形成产生过怎样巨大的影响。最近偶然发现《塔里的女人》竟然被选进了《中国百年文学经典文库》，并因此得以重读这本小说。

读完小说后的第一个重大发现是：人的记忆真是靠不住。我一直以为《塔里的女人》中的“塔”是指庙里的塔，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在爱情破灭之后遁入空门。重读之后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遁入空门的原来是男主人公，小说中的塔也不是指庙里的塔，而是另有所指。

这虽是一部中篇小说，却讲述了28岁的罗圣提与19岁的黎薇之间长达18年的爱情故事。28岁的罗圣提是南京城里知名的检验家和小提琴家，独自一人在南京城里拥有一栋上下八间的小洋楼，一辆小汽车，两个仆人，在玄武湖还拥有一艘游艇。19岁的黎薇出生于外交官家庭，是南京某女子大学的在校大学生，漂亮的校花，被誉为南京第一美女。他和她因校庆而认识，不过并没有一见钟情，反而因为误会而一见相仇。随后两人用了整整五年时间相互征服，才终于由恨转爱。
又经过了两年热烈甜蜜的爱情之后，她才发现他不能和她结婚。原因是他在北京老家早就有了一个妻子和两个孩子！尽管如此，知道了这一切的她并不怪他，还是一样爱他，并将他的姓名用刀刻在身上，表示今生只爱他一人。

他不想与妻子离婚，也不能与黎薇结婚，为了对她负责，他居然为她介绍了一个各方面看上去比自己更加优秀的男人给黎薇结婚。黎薇结婚后却并不幸福，十年里不但经历了战乱的流离失所，还与丈夫离婚，连生的两个孩子也死了。黎薇曾经跳江自杀但被救活，最后她去了陕西的一个下了汽车还必须步行一个星期才能到的偏僻山村去当老师了。

罗圣提在与黎薇分手之后也一直没有过北京去承担他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反而放浪形骸、宿娼嫖妓，最后连正当职业也扔了，并离开了南京四处游荡，但十年里却一直暗中关注着黎薇的情况。当他终于得知她脱离了一切亲人独自去了陕西乡下隐居后，立刻去找她。

当所有读者都以为这将是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结局的时候，作者笔峰一转，让他们永远地分开了。出现在罗面前的黎薇已经苍老、憔悴得像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已经不认识罗了。在听了罗的长篇哭诉和忏悔之后，她宽恕了他，但却拒绝了继续和他在一起的请求，她说：“迟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于是他逃走了，然后遁入空门出家为僧。

这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也是一个令人深思的第三者的爱情故事，这个爱情故事之所以由喜剧转为悲剧，唯一的原因就是因为黎薇是一个第三者。可是小说里的黎薇真正属于一个毫无过错的第三者，在她和罗表白爱情之前彼此接触了五年，五年里他都一直是以未婚者的身份出现在公众场合，但她终于明白他在千里之外有个妻子之后，既没有责怪他欺骗，也没有闹着要他离婚，她对他的爱，真可以算是无怨无悔、无欲无求，真可以算是纯洁、高尚、神圣，但换来的却是被抛弃。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完全出在罗圣提身上，尽管他也是一个好人，甚至是一个比较高尚、纯洁的人，这一点从一个细节中可以看出，在那两年热恋期间，有一次黎薇在和他激情拥抱之后，想要与他发生性关系，可他硬是克制住了自己，转身去弹圣母颂，她在他的心目中，一直是很神圣的，他对她的感情也不是一般的肉欲可比而确实是一种境界比较纯净的爱情。另外，从他为了她的终身幸福考虑，忍痛割爱地把她介绍给自认为比自己优秀的男人为妻这一点也可以看得出来。

尽管如此，我依然不得不说，毁灭和糟蹋了这份爱情的人也正是罗圣提本人。罗圣提在黎薇向他表白爱情的时候，没有坦诚自己已经结婚，没有拒绝她的爱情，是错误之一。罗在隐瞒婚姻状态的情况下与她恋爱两年后才坦诚已经结婚，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去忠于这份爱情，也没有继续忠于原来的婚姻，是错误之二。罗在与她分手十年之后，再次重逢，没有像简爱选择有老又瞎的罗切斯特那样选择永远陪伴又病又老又丑的黎薇，而是选择了逃避，是错误之三。

罗圣提的所有错误都可以归结为一点，那就是逃避，他在面对黎薇第一次向他表白爱情的时候，选择逃避已婚事实，他在黎薇要求她去求婚的时候，选择了逃避婚姻，在面对年老色衰的黎薇时选择了遁入空门。其实天下所有的介入第三者爱情之中的男人，也无一不是选择了逃避。

作者在小说的最后对为什么给这篇小说起名为《塔里的女人》做了解释，因为在整个故事情节中，没有一个地方提到塔。作者认为，所有的爱情中的女人都是生活在一个无形的塔里面，只是这无形的塔可能是他人做的、可能是手做的、可能是某种不可知的力量做的。

我忽然想到，也许我们可以用“塔里的女人”来形容所有做第三者的女人，不管她们作为第三者的爱情是对的、是错的，是高雅、还是低贱，一旦她们选择了第三者爱情，那么她们就成了“塔里的女人”，是被压在里面出不来，见不得光的塔里的女人，就像白娘子被压在雷峰塔下一样。

2009-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