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造反从火烧开始
“看游街啦!看游街啦!”
八岁的知达听到邻居的喊声,急忙从屋里跑出来。只见街边已经挤满了看游街队伍的人群,形成了一堵人墙,完全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到大街上行走的游街队伍,急得像个被关在笼子里拼命往外钻的小老鼠,在人墙外面穿来跑去,寻找着有没有空隙可以钻过人墙。他左钻右挤,还是找不到适当的空隙,只听见游行队伍“刷、刷、刷”快步走过,急得满头大汗。突然游行队伍爆发了一阵响亮的口号:
“造反有理,革命无罪!”
“破四旧,立新功!”
“破除迷信,解放思想!”
“舍得一声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听M主席话,跟GCD走!”
“M主席万岁,万万岁!”
口号由一个人领呼,全体人员跟着高呼。突然知达透过阵阵的口号声和脚步声,听到了一种重物从地面隆隆拖过的响声。这更加激发了知达的好奇性,他勉强扒开一个空隙奋力一挤,终于挤开了看游行的人墙,看到了街道当中走过的游行队伍。
遗憾的是,这时候游行队伍基本上已经走完了,知达只看到了一个尾巴——游行的人们几个人一组用绳子拉住一尊尊木头佛像从石块铺成的马路地面拖着往前跑。知达这才知道,并不是他的力量一下变大挤过了人墙,而是观看游街的人群散开了。还没有满足观看欲望的知达,便和许多其他邻居小孩一起,尾随游行队伍继续向前跑去。
知达随着游行队伍穿过县城的几条中心大街,最后来到了县体育场的足球场上。游行队伍中负责拖佛像的人们,将一尊尊佛像散放在足球场上,分别洒上煤油,然后点火焚烧。游行队伍到了体育场就解散了,围观燃烧佛像的人并不多,而且一尊尊的佛像是散开来燃烧,所以知达很容易就站到了其中一尊燃烧的佛像面前,清楚地看到火烧佛像的情形。
八岁的知达不是第一次看到佛像,在这之前,他也曾经随着家人去郊外的庙宇游玩过,不过那只是作为游客一般的走马观花,并不是为了宗教信仰去拜佛,所以即便现在看到大人们燃烧佛像,他也丝毫没有什么亵渎神佛的概念。他一路跟着游行队伍来看烧佛像纯粹是出于好玩、好奇。他甚至側头观看横躺在地上的大佛像的燃烧面孔,这一看让他意外地发现,在熊熊大火中的佛像面孔,丝毫没有痛苦的表情,居然在慈祥地微笑,仿佛在说:
“烧吧,烧吧,佛是不怕烧的。”
知达看着那火中依然微笑的佛像,忽然觉得似曾相识,对了,他想起来了,那不正是今年春节父亲带他们去郊外春游时见过的那尊佛像吗?那天父亲带领全家去郊外踏青,突然天空下起小雨,父亲带领他们跑进了海会寺躲雨,刚进寺庙就看见了这尊大佛。知达之所以会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天父亲还为他们讲解了大佛两边的对联“慈颜常笑笑天下可笑之人,大腹能容容世上难容之事”。
知达看着、想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距离火堆太近,也许是因为跟着游行队伍走累了,忽然感到有些热。再转身一看,烧佛的人群和原来一起尾随观看的人群都不见了。知达走出体育场,抬头发现马路对面的大会堂广场上挤了一大群人,人群围成一个圈,上面有阵阵浓烟冒起,远远看去仿佛是一个活火山在燃烧。
“难怪体育场里面烧佛像没有人看,原来都跑到这里来看了。”知达自言自语地说,立刻又来了精神,再次奋勇挤进了人群。
这里果然好看。这里不是烧佛像,是在烧演戏的服装。有人用长矛大刀挑起一件件漂亮的戏服,往火堆里送。知达看着只感到可惜,那些可都是上好的绸缎布料做成的呀!比他身上穿的布料高档多了。就连围观的人群身上穿的衣服,也无法跟那些被烧的戏服相比,围观人群穿的大都是有补钉的棉布衣服,而燃烧的可都是崭新的衣服。每当一件漂亮的戏服被挑进火堆,围观的人群中就会发出阵阵“哦!哦!”的声音,知达也搞不清那声音是叫好、还是惋惜、还是什么其他的意思。
无意中知达忽然发现火堆旁边还立着几个小佛像,再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不是佛像,是跪在那里的活人!那几个跪着的人,脸上画着很吓人的怪模怪样的颜色,穿着戏服,戴着古代的官帽,官帽上还有两根长长的翘翅在上下颤动。知达不知道那几个跪着的人是干什么的,于是竖起耳朵听围观大人的议论。
“嗨,你看,你看,那不是唱头牌的张老板吗?”有人小声地说。
“哎呀,这下要倒霉了,还有一个女的!是一号花旦。”
“真是没有想到啊,他们也会有今天,以前他们可神气啦!”
知达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头牌”、“花旦”之类的是什么意思,胡里胡涂竟被挤出了人圈,想再挤进去又挤不动了。看看太阳快到中午,感觉肚子有点饿,便不再继续看热闹,向回家的路上走去。
知达的家住在紧靠县政府所在地旁边的曙光学校。曙光学校就在县政府隔壁,文革中所有的游行队伍都必须经过曙光学校的围墙,这让知达几乎看到了文革中这座城市发生的每一次游行活动。
知达刚进曙光学校,就见学校操场上也有一堆大火在熊熊燃烧,这里不烧佛像,也不烧戏服,在烧书。
“这么多好书都要烧掉啊?”知达不解地问正在烧书的人。
“这些不是好书,都是祸国殃民的大毒草!小孩子不懂,一边去!”烧书的年轻人训斥着把知达赶开。
知达是曙光小学的学生,母亲是曙光学校的老师,家也住在曙光学校里。这几个烧书的人却很陌生,既不是学校的老师,也不是学校的学生,知达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看他们那么凶,觉得有点怕,不敢再看他们烧书,赶紧溜回家去。
曙光小学并没有教师专用宿舍。知达的母亲陶老师是安徽人,学校毕业后分配来曲阿县曙光小学任教。刚来时曾在学校附近租过房,住了几年之后,房东的儿子要结婚了,通知陶老师另外找房。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房,正好这时候学校的门位退休了,学校建议陶老师先住到学校的门卫室去住,一来可以临时兼任一下门卫的工作,另外也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从容再找房子。
陶老师丈夫也是老师,不过不在曙光学校任教,而是在距离县城四十公里外的一个镇的中学教书,只有周末才回县城。陶老师有五个孩子,知达是老三。陶老师夫妻两人都不是曲阿县人,用今天的话说,都属于外来打工者。陶老师一个人又要工作,又要照看五个孩子,实在不轻松。自从搬来学校住后,节省了每天学校家庭两头跑的时间和辛苦,万一哪边有事,也能及兼顾,比以前方便了许多。唯一的不足是学校的传达室太小了一点。好在孩子都还小,将就一下就可以了,于是陶老师主动向学校表示愿意一直义务兼当学校的门卫,这样就可以长期在学校住下去了。学校觉得有陶老师一家在学校里当门卫,又不需要支付工资,是一举两得的好事,自然就高兴地答应了。从此以后,曙光小学的门卫室就成了陶老师一家七口的家。
知达走进学校大门附近的家门时,居然发现家门是关着的,这在他们家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他们家白天从来不关门,学校里的老师学生有什么事随时都可以进入他家门。大白天关什么门?知达觉得很奇怪,轻轻推了一下,还推不开,便使劲敲起门来。
“梆!梆!梆!”
“谁啊?”
“爸爸,是我,知达。”
知达的父亲开门让知达进屋后,立刻又神秘地赶紧把门关上。
“爸爸,大白天你关什么门啊?”
“小声点,我在烧书。”
知达发现父亲烧书很好玩,父亲不是直接把书放在家里烧饭的煤球炉子上面烧,而是在煤球炉旁边放一个提水的铁吊桶,那是家里平时打井水用的,口大底小。父亲在铁吊桶里放了一小半水,用煤球钳夹着书先在煤球炉上点着,然后让书悬在铁桶的大口上燃烧,燃烧后的纸灰全部掉进铁吊桶的水里,不会在屋里到处乱飘。
“爸爸,这些不都是你喜欢的书吗?为什么要烧掉?”
“现在这些都成了封、资、修的大毒草啦,不烧掉,万一被造反派查出来,就会把爸爸妈妈抓起来批斗。”
“你知道这些书是大毒草,为什么还要买、还要喜欢呢?”
“这些书以前不是大毒草,现在才变成了大毒草,如果早知道是大毒草,怎么还会买呢?爸爸妈妈又不是傻瓜,哈哈。”
“是这些书不好好学习才变坏的吗?”
“不是,书没有变,是人变了,是判断好坏的标准变了。哎!这道理跟你一时也讲不清。”
“那以后这些书还会变好吗?”
“书是不会变的,变的是人,变的是对书的判断标准。以后会变成怎样,现在不好说。古代有个皇帝叫秦始皇也烧过书,不但烧书,还把读书人埋掉,是活活埋掉!可是结果怎样呢?有首唐诗是这样写的‘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
知达的父亲是个中学语文教师,被儿子的问题触到了敏感处,忍不住职业病发,这心中所感,就情不自禁地流露了出来,也不管八岁的儿子懂还是不懂。
“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知达这一问,反而让他忽然清醒过来,立刻警惕地朝门口看去,慌忙对知达说:
“这首诗是什么意思,等你长大就知道了,你千万不要把我刚才说的话对别人说,否则会有麻烦的。这些书不管以后会不会变好,现在都必须烧掉,以后变好了,我们再去买回来。”
知达还是没有听明白为什么要如此折腾,继续一边看着爸爸烧书,一边独自出神发呆。
“梆!梆!梆!”突然又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谁?”知达本能地发出了问话。
“梆!梆!梆!”回答知达问话的是更加有力的敲门声。
知达和父亲都吓了一跳,父亲慌忙用洗脸盆盖在铁吊桶上,然后边手指未烧的书、边目示知达,又指指床,匆忙与知达一起把地上还没有来得及烧的书藏到知达睡觉的床上,再用床单盖上。
“来了,来了!”父亲手上忙着这些,嘴上应着门,然后才慢慢地开了门。结果是虚惊一场,敲门的是知达的大哥。大哥以为知达躲在家里做什么坏事,所以听到知达的问话故意不回答,想吓他一下,没有想到连父亲也一起吓了一下。
知达有弟兄姐妹五人,上面两个哥哥,下面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兄弟姐妹五人的出生年龄依次分别相差两岁,基本上属于那个时代比较典型的城市家庭生育状态。也就是说,这对父母在连续十年时间内,生育了五个孩子。据说是响应政府“做光荣妈妈”的号召,才一口气生了这么多孩子。
大哥进屋后,父亲重新关上门,然后父子三人继续烧书。大哥比知达大四岁,见了父亲烧书,丝毫没有知达那样的疑问,还主动绘声绘色地告诉父亲,郊外的海会寺被红/卫/兵(HWB)烧了,还烧死了一个和尚。大哥说,HWB在放火烧海会寺之前,把寺里的和尚都赶了出来,寺里有个和尚为了阻挡HWB烧寺庙,双手抱着大殿的柱子坚决不出去。HWB想把他强行拉出去,但怎么拉也拉不动。旁边有人说,不用拉了,火一点起来那和尚肯定自己会跑出来。拉和尚的人一听觉得有道理,放下那和尚就点起了火。结果与HWB的预料相反,那和尚宁愿被火活活烧死,也没有从寺里出来,真正做到了视死如归、与寺庙共存亡,观者无不动容,就连那些原来气势汹汹的HWB见了也灰溜溜地离开了。知达听到这里立刻插嘴说,寺里的大佛像被拖到体育场去烧掉了。父亲听后叹口气说,也许这就是劫数,在劫难逃啊!
大哥接着又告诉父亲,今天还跟着居委会的造/反/派(ZFP)去看抄家了,都是抄的解放前资本家的家,不但抄到这些古书要没收,连古画、古董、玉器、金银首饰等好多东西都被ZFP抄出来没收了,还说要专门开他们的批斗会。
父亲认真地听大哥说完,严肃地说:
“这些是大人的事,你离得远点。”
“我知道,我只是站在一边看,许多和我们一样大的人都在看。”
过了一会儿,知达的母亲、二哥、妹妹、弟弟也陆续回来了。这时父亲的书也已烧完了,于是开始与母亲一起做午饭。母亲一边做饭,一边对五个孩子叮嘱再三:
“现在外面有点乱,你们不要到处乱跑,下午就在学校附近家门口玩,不要跑远了。看游街最好站在学校的围墙里面看,到外面看当心被人挤倒、踩伤。”
“还有啊,现在外面在抄家,我们学校里也来了ZFP来造反,他们是以前从这个学校毕业出去的学生,现在成立了‘回马枪’战斗队,进驻学校了。他们也可能来我们家抄家。如果他们来抄家,你们要赶快跑出去,他们想拿什么只管让他们拿,反正我们家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唯一有危险的就是这些书,现在烧了,就更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了。最重要的是你们不要被他们打伤了。如果来抄家,他们会看管住我们大人,所以到时候你们要自己照顾好自己,老大老二要注意保护好小五小四。听说他们今天已经去抄了刘校长的家。”
母亲的一番话,让孩子们不由紧张起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