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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当办公室的同事告诉我赵挺死亡的消息时，我不相信。以为这是他的又一次诈死。他们说，赵挺真的死了，是摔死的。这话从他们嘴里出来，我怎么能相信。况且，我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为赵挺摔死解释。他们见我不信，又说，赵挺被送到殡仪馆了。听了这话，我反而有了一点先知先觉的得意味道。我以为赵挺再一次玩了大规模的诈死游戏，骗了他们。赵挺容易死吗？他可在我面前死过许多次。为此，我在殡仪馆看到赵挺躺在那里，脸上被抹着红彩、嘴唇被涂得鲜红的样子，我不能判断是真是假。我甚至想，当我脸上露出哀伤表情，赵挺会立即爬起来。会开心地对着我笑，很满足地说，哥，我知道你是关心我的。不能让赵挺得逞。我要让赵挺知道，这样做是徒劳无功的。所以我一直忍住自己表情。即使赵挺老家的两个男人在一边哭哭啼啼，我也只是很平静地看。我告诫自己要时刻小心，进入与赵挺的对抗游戏。这一次，我绝不会给赵挺笑着爬起来的机会。我的平静，无动于衷，让赵挺只能继续躺在那里等待。直到告别仪式结束，我都没表现出一丝哀伤神情。我想，赵挺要输了。这一次他的诈死游戏就将彻底结束。这小子会熬不住，马上会爬起来向我认输，并且抱怨我对他的死亡无动于衷。馆里的工作人员来推推车。赵挺仍坚持着躺在上面。推车向火化间而去，马上就要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暗自得意，以为最后的高潮来了——赵挺将会一跃而起。但没有。赵挺静静地消失在我面前。到了这时，我才觉出事情的诡异。难道赵挺这一次是真的死了？许多次都没死掉的赵挺，竟能如此轻易地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我连忙跟上去，大喊，赵挺、赵挺。没有回应。铁门咣当一声合上。连忙追赶过去，凑在门上的小玻璃框上往里面看。已经看不到赵挺。在焚尸炉前，有一排推车。那些没有灵魂的身躯体，已经被白布盖上，等待被送到火中焚烧。那就是他们留给人世的最后身影。马上，他们将变成一捧灰烬，变成人们口中的记忆。到了那时，我才相信，赵挺真的死了。这个纠缠我多年的孩子，到了与我诀别的日子。我前额抵在玻璃上，心开始疼痛。眼泪就流了下来。到了那刻，我进行了最快捷的反思。得出的结论是，我对不起赵挺。如果我能够赵挺一点点的关心，在赵挺面前不再像冰块一样，赵挺不会摔死。肯定不会摔死。
赵挺之死，我开始是当玩笑来听的。现在回想，我原本以为的玩笑，是真实的，符合赵挺的个性。人们说，在一个夜里，赵挺潜入医院，去偷一个孩子。刚出生的婴儿。当我一步步离他而去时，赵挺在感情上无路可走。他想到了孩子。那些纯真的孩子，变成了赵挺的感情依托。那夜，赵挺穿上米色风衣，进入二楼的妇产科。他先坐在妇产科的楼道里，抽了三颗香烟。他在进行抉择。但迫切的愿望还是说服了他。赵挺把最后一颗烟蒂扔掉，然后直起身，向婴儿室快步走去。起先，他透过玻璃墙往门里照看。护士以为他是某个婴儿的父亲，还劝告了他。护士说，别在这里看了，马上就送到房间里去。让你看个够。赵挺抬起头，向护士摆摆手，笑了下，仍旧是站在那里。待两个护士往房间送孩子的间隙，赵挺进入房间，把距离房门最近的一个孩子抱起，塞在风衣里面，转身疾走。往回走的护士与他打了照面。赵挺迅捷的脚步让她产生了怀疑。护士问，你是那一床的家属？赵挺没回答，加快了脚步。那刻，怀中的婴儿忽地哭了起来。护士大惊，叫喊起来，快来人，有人偷小孩了。护士的喊声引起了很大动静。妇产科房间里的家属涌了出来。他们在走道里，堵住了赵挺的去路。赵挺朝人群挥舞了一下手臂，嘴里发出了凶狠的声音。人们被吓住，站在那里，但没有后退的意思。他们不知道被偷的孩子是谁家的。这增强了他们的坚持。那孩子，说不定就是自己的啊。赵挺见状，只好折回，向另一侧跑去。那里，是一个小平台。距离地面三米多高。赵挺冲到平台边上，回头稍一张望，便跳了下去。追赶的人们发出了惊呼。晚了，赵挺已经从二楼平台跳下去。那下面，是幽暗的小树林，人迹罕至。十几米外，就是医院的后门。赵挺本来是两脚着地的。但最后时刻，在空中的姿势忽然发生了改变。他变成了用背部去着地。他这举动，对我来说一点也不费解。赵挺是怕伤着怀中的孩子。赵挺用背部去迎接大地，成功了。但脑袋重重磕在地上。赵挺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坠入到永远的黑暗之中。 赵挺死了。以这种方式死亡。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能原谅自己。 赵挺死后，骨灰被家人带到了乡下。他那么渴望逃离的地方，到最后还是没能逃离。那两个男人，开始了争吵。他们争吵着要当赵挺的父亲，去接受赵挺留下的漂亮住宅、银行存款以及货运公司。谁也不能说服对方。也不能达成一个折中协议。当初被村人嘲笑的两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此刻竟然成为方圆几十里许多单身中年女人哄抢的对象。她们站在两个男人身后，支持、鼓动男人去争。争那些荣华富贵。赵挺仅仅死后一个月，两个男人就大打出手。一个拎着铁锹，一人舞着锄头，开始在村子里打斗。随之发生的是各种家庭秘闻被揭发出来。赵家的一些阴暗历史再次暴露在人们面前。越来越详细和完整，听得人们津津乐道。面对此情此景，我不知死后的赵挺，该往哪里去逃避。 一日下班，经过运河上那座桥梁时，我忽然发现那只浑身漆黑的猫蹲在桥头。它的毛肮脏而凌乱。我停住车，远远地看它。猫慢慢地抬起头，冷漠地回望着我，一动不动。我向它走去。走到猫的跟前，我对着它说，赵挺，请原谅我在这社会上活得麻木、自私。猫歪了一下脑袋。我继续说，赵挺，给我一个改正机会。说罢，我向猫伸出了双手。我看到猫金黄的瞳孔倏然收紧。它盯着我，久久地盯着我。突然，它跳了起来，像条黑色的光线。我还没看清，猫已跳到我手上。我紧紧地抱着猫，像许多年前抱着小米一样。猫在我的手腕里慢慢闭上眼睛，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我对猫说，赵挺，我带你回家。(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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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5-28 21:38:33
发表于 2011-5-30 16:3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