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丹阳刀客 于 2011-5-11 17:53 编辑
三
我跟赵挺见第一面是应该是在三十多年前,读小学时。 记得是上世纪90年的一个暮春,我到公司上班,被门卫拦住。门卫姓吴,是个中年鳏夫,平日里颇有些神经质,眼神夸张,语势絮叨,习惯把一点小事弄得很神秘。那日,老吴把我拦下来,一脸神秘地看着我。见状,我扔了棵烟给他。老吴点了烟,才说,昨夜里有人来找你。老吴的话保持了一贯的神秘。有人在晚上来公司找我,这时间和这地点,两个里面总有一个不正常。看老吴有继续神秘的倾向,我便说,别卖关子,主任等我去有事呢。我说的主任是办公室主任,管后勤一块。老吴若是只鼠,主任就是只猫。老吴若是只麻雀,主任便是只鹞鹰。老吴怕主任怕得厉害,连马屁都拍得哆嗦。见老吴脸上的表情有点遗憾、意犹未尽,我暗想这事八成还是有点意思。老吴说,昨晚我到门口查看,见到冬青树下猫着一个人影。以为是小偷呢。现在小偷挺多的,前年我就抓住一个。听得老吴讲上了岔道,我连忙往回拽。我道,冬青树下的是小偷?老吴说,我也以为是小偷,就拿木棍去捅。捅了好几下,那人才从树下钻出来,还很凶,嘴里嘟囔,我是来找林小木的,找林小木,犯法吗。看那凶样,不是什么好人,我就让他离远点,别打什么鬼主意。后来呢?我问道。老吴说,后来我就把门关严实了。偷偷从窗户里看,那人又一弯腰钻到树下去了。再后来呢?老吴眨巴下眼说,早晨就不见了,估计今天得来找你。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刚想对老吴说声谢谢,哪知老吴把嘴贴在我耳边问道,你没得罪他吧?我一脸惊愕道,怎么会呢?老吴神秘兮兮地看着我,继而语重心长地告诫我,没什么把柄被人家握着吧?要觉得不对头,今天就请假,让人家堵在单位里脸上可不好看啊。这他妈的老吴。我说,没事,我心里没鬼,他要再来,就让他来好了。我前脚刚进办公室,老吴的电话跟着来了。老吴说,那人又找来了,你见还是不见,给句话。听老吴的意思,巴不得我吓得立即偷偷溜走。我说,见啊,你让他上来。老吴心有不甘地说,好吧。一分钟后,我就见到了赵挺。 那时,赵挺身材已蛮高,但瘦弱单薄。裤子与修长的两腿不协调,很短,露出了黄色胶鞋上面一截微黑的脚脖子。头发更是乱糟糟的。我见了,想不起他是谁。赵挺见我的脸上没有表情,便道,林小木,你不认识我了?我再次想了下说,抱歉,真得不认识了。赵挺用手抓了下头发,表情焦急而郁闷。他启发我道,我们是小学同学,我叫赵挺。听他这么讲,我才心定。我读小学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时大家都是没发育、没开化的小鸡,认不出来是自然而然的事。但听他的口气又怪。讲完,他认真地看着我,等着我听到赵挺这个名字后恍然大悟的样子。我对他笑笑,说,真想不起来了,大家十几年不见了,变化都大。赵挺不服,说,但我一眼就认出你了。看他很执着,我便问,你父母是做什么的?听我问到父母,赵挺的一张脸涨得通红。他说,你真得忘记了?五年级时,你给过我一块糖。大白兔奶糖。你记得吗?是在要放暑假前,在学校围墙那里的小树林边。听他这么说,我脑中立即闪现出了一张脸。那张脸始终苍白,在课间时始终低垂,让人看不到眼神,只看到一头乱发和紧抿的嘴唇。那张脸属于二棍子。天,赵挺就是二棍子。 我记起,那天我和一个叫地图的同学到树林里撒尿。真名忘了,只记得他叫地图。之所以叫地图,是因为他夜夜尿床。每次早晨上学从他家门口经过,地图的被褥被他母亲晾在绳上。他母亲一点也不隐瞒,端着碗吃早饭,见我们走过,便大声向我们宣布,地图昨晚又尿床了。很有趣。因为她还会讲一些让大家笑得肚子疼的话。她会说,看看,像中国地图不?真像,连海南岛都有。有时,她会说,像阿尔巴尼亚地图不?像苏联地图不?那女人如此嘲笑儿子,是希望地图能知耻而不尿床。可事与愿违。我记得地图一直尿床到小学毕业。后来上初中我们换了学校,就没机会听地图的母亲给我们上地理课了。 在读小学时,我们学校的厕所很小。只有二十多个坑。那时我们的早饭是雷打不动的稀粥。所以一上午大家的尿多。一到下课,大家挤着往厕所里跑,去抢坑位。有时几个人共用一个坑位。由于瞄准不好,把小便弄到别人裤子上的事天天发生。到了五年级时,我们算是学生中的老大了,自感可以做一些出格的事。到围墙边的树林里撒尿就这么产生了。记得那日我和地图在树林里撒尿。我正方便着,一边的地图叫道,不好,值日老师来了。我吓得一哆嗦,一泡尿生生被吓断不说,还把刚放进嘴里的糖给吐出来了。不偏不倚,掉在那半泡尿里。待我回过神,地图一边狂笑一边跑了。狗日的地图。我愤懑地骂道。我弯腰捡起那块糖,重新用糖纸包好。我想把那块浸过尿的糖给地图吃。让他吃吃尿的味道。我出了树林,已见不到地图的身影。这时,二棍子刚好在操场上溜达。我便对二棍子喊道,嘿,给你一块糖吃。在二棍子惊讶地抬起头时,我把糖扔了过去。 这就是赵挺说的,我曾经给过他一块糖吃。他肯定不会知道那块糖被尿浸过。 二棍子在我们学校赫赫有名。这与他的父母有关。他的母亲是谁,我们都知道。但父亲是谁,谁也不知道。连他母亲都不知道。二棍子家以前家庭成分不好,是地主。地主和地主婆被镇压后,留下了两个儿子。都找不到老婆。后来到四十多岁,兄弟俩才筹钱娶了一个外地女人。没说是谁的老婆。所以,方圆几十里都说,二棍子的娘是兄弟俩共用的。为此,我们给赵挺取了二棍子这个绰号。二棍子,两条棍子的意思。每次我们拿二棍子取乐,方法很多。我们有时数星期,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有时我们说大白天、漆黑夜。凡是跟时间挂上勾的词,都是二棍子的命门。在我们肆意的高声叫唤里,二棍子会把头埋得越来越低。那脸也越来越白。 嘿嘿,二棍子,赵挺。我终于把他与记忆挂上钩了。 赵挺见我的脸上浮现出忆起往昔的神色,颇为高兴,说道,你终于想起来啦。接着,他说,哥,我要留在城里,你得给我找一份工作。 那便是赵挺第一次喊我哥。 当时,我的注意力不在哥上面。听赵挺说要在城里找工作,我暗自不快。我说,在城里找工作哪能这么容易,说找就找。我给你打听着,你先回去吧。 我只是想应付一下,把赵挺打发走。哪知赵挺说,哥,你得帮我。我不想回去了。我就在城里等。 在城里等?你怎么吃怎么睡呢? 哥,这个你就别管了,我愿意在这里等。我知道哥是真心对我好。从小到大,我收到别人给的礼物,只有哥给的一块糖。 见赵挺说得真切,我忍住了。本想找更绝的理由打发他。 记得那一日下班时,我飞快地在路上骑车。我怕赵挺会跟在后面,跟我回到宿舍。很远一段路后,我回头张望。没有赵挺的影子。第二天,我给主任请了假。后来给老吴打了电话。老吴说,那人又猫在冬青树下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我搁下电话,一台头,看见窗台上,蹲着一只黑猫。浑身漆黑。只有眼珠里两团透澈的黄。黑猫斜着脑袋,正看着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