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赵挺在冬青树下睡了三个晚上。经过老吴的嘴,公司上下都知道了这事。这让我显得很不厚道。第三日,我决定给赵挺找一份工作。那时,城里的工作并不好找。民营企业寥寥无几,国有、集体企业态度傲慢,那帮捧铁饭碗的人根本想不到工厂日后会关闭、改制,一个个满足得不行。我能做的,是通过一个朋友给赵挺在工地上找一个体力活。做搬运工。搬运砂浆、水泥。这些事一般都是外地人做的。但赵挺与一个外地人有多少区别呢?没一技之长,在城市里没根基,只有体力是富裕的。别人干得欢乐,可以此谋生,赵挺自然也可以。在城市里给他找到饭吃,还有工棚免费住宿,也算是解决了问题,免得赵挺夜夜睡在我公司门前的冬青树下,让我难堪。当我把消息告诉赵挺后,他很兴奋。赵挺说,我一定好好干,不给哥抹黑。那时我还不明白赵挺的话。他去工地干苦力,与我脸面有甚关系。后来才明白,从那刻起,赵挺算是缠上了我。 此后一个多月,赵挺没来找我。生活又风平浪静。我渐渐要忘记他了。 一日下班,我骑车在路上走。过运河上的一张桥梁时,赫然发现桥头蹲着只黑猫。浑身漆黑的毛,金黄的眼珠。它歪着脑袋,严肃地看着我。我吃了一惊。这只猫我见过,当初就蹲在宿舍的窗台上,看着我给老吴打电话。那次,我听老吴说赵挺仍睡在冬青树下时,心烦意乱。放下电话,就骂赵挺是狗日的,是牛皮糖。我不满地挥了挥手。窗台上的黑猫忽然发出一声尖细恐怖的叫声。喵。那让我吃了一惊。 真是见鬼。 我生活的城市虽小,但与一只猫打两次照面,被猫眼这么盯着,让我寒颤。以前听老人说过,每只黑猫身上,都负着一只邪恶的鬼怪。这不是好兆头。我赶紧逃。飞快地骑自行车。在路上,差一点撞了一个老人。为避让,只好自己往道边躲。结果连人带车都翻了。鼻子被磕出血来。 晚上,我给俞丽丽打电话,想让她来安慰一下我。俞丽丽是我谈了三年的女朋友。电话通了,俞丽丽对我的讲述却没一点兴趣,只是嗯、啊地应付。我觉察出来了,她有心事。 我问,丽丽,身体不舒服? 没。 挨领导批了? 没。 被爸妈说了? 没。 哪究竟怎么了? 告诉你也没有,你就是一个恶心小人。以后不要再找我,我已决定跟你分手。 俞丽丽挂了电话。她居然那样说我,还挂了电话。以前不是这样的。甚至昨晚也不是这样。在我宿舍里,我紧抱她时,她一脸的羞涩与甜蜜。我久久握住她两只小巧乳房时,她还显出陶醉神情。在昨晚,她跟我谈结婚的事,告诉我她的舅舅与姑姑们,都是什么样的性格,喜欢些什么。那些事只是过去十多个小时,竟然一下子全变了。 那时,我根本不能理解俞丽丽,想象不出是什么让她如此冷漠绝情。我甩上门,急乎乎地去找她。在黑咕隆咚的楼道里一脚踩空,翻了八圈才跌在楼道平台上。背上钻心地疼。疼得流出泪来。我想,腰八成跌断了,呵呵,以后我他妈的就是一瘫子。躺在地上要饭的瘫子。刹那就万念俱灰,准备躺在黑暗的楼道里,能哭多久就多久,也不呼唤人来搭救。后来改了念头。腰终归断了,再多想也无用。但我得当面问俞丽丽,问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她对我昨晚的所作所为感到恶心,就跪着请她原谅。我慢慢直起身。虽然疼,还是能把腰挺直。上天算是可怜我,放我一马了。我一手扶腰,一手撑墙往楼下挪动。撑在墙上的手掌忽地一阵灼热。跟着疼痛就窜了出来,像只青面獠牙的野兽,在我五脏六腑里奔跑。那疼很清晰,又疼得实成,竟然压制住了背上的伤疼。我的脸和思维都扭曲了。 在那疼痛中,我好歹意识到了一点。我触犯了什么鬼魂,因而遭受报应。俞丽丽那个好姑娘不可能再属于我。 怎么会这样!那时,我想起了赵挺。自打赵挺来找我,那只邪恶的猫才出现在我生活里。赵挺就是那个邪恶的魂灵? 次日早晨,左手肿胀得厉害。从颜色上看,是一个通红的馒头。从感觉上说,更像是一团蓬松棉花。拿针戳也没感觉。我举着一个馒头或一团棉花,挣扎着下楼。楼道的墙面上,半米以上的地方蒙着厚厚的灰,半米之下则是模糊的淡黑色。有人们搬自行车的擦痕。有往下拎垃圾时溅上的污渍。细看的话,还有淡黄色的痰痕。在墙上,我看到了昨晚手撑的印迹。但墙上除了肮脏,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根本不能想出是什么在昨晚袭击了我的手掌。这让我更加意识到,事情很诡异,很邪,很不讲道理。 下楼后,我没去医院,也没去找俞丽丽。我迫切要到工地上找赵挺,找邪恶的宿主,听听他对我究竟有什么不满。挪到街道上,本想打车去。腰不能弯,只能直着。这总比只能弯不能直好。就叫了一辆三轮车,斜斜躺在上面,去赵挺的工地。 工地在西城。是一片住宅小区,规模很大。那时,我还发呆地想,房价贵得吓人,每平米近千元,这么多房子能卖得动嘛。现在想起就觉得自己挺傻的。 那日,我在工地门口被三轮车夫包下车来,很快打听到了赵挺。赵挺在工地上的标签是很高、很瘦、本地人,特征鲜明。看门人说,赵挺正病着。说时,指指靠近街道一侧的一排简易工棚。我慢慢走过去。工棚里没有窗户,光线昏暗,一股杂七杂八的沉闷味道。在门口呆了一阵,我才看清乱乱的工棚。里面,东西两排铁架床,一张挨着一张。床下塞着蛇皮包、塑料桶、面盆。边上是一些破旧的鞋,有的倒扣在地上。头顶,铁丝纵横交错,挂着许多毛巾、衣服、袜子、手套。还有一些女人肥大的胸罩、花短裤。 赵挺在床上躺着。如果看门人事先没说,我可能会认不出他来。又黑又瘦,颧骨突兀,还有了一簇乱草般的胡须。 我叫唤了一声。赵挺的眼睛睁了一下。眼白很多,一丝眼神已糊掉了。我伸右手摸摸赵挺的额头。烫手。估计奔四十度去了。我边唤便推赵挺。赵挺这下把眼睛睁住了。惘然的眼神在我脸上看了一阵,才明白我是谁。 赵挺带着哭腔道,哥,救我,我快死了。 怎么不吃药? 我想死掉。 哪要我救你干嘛? 现在不能死,我妈可怜。 看着赵挺的样子,我忽地动了真情,在那一刻可怜起他来。去工地上叫了两个民工,把赵挺送医院挂水。那时,赵挺口袋里已分文皆无。 从医院回来,我让赵挺住到了我宿舍。作出这个决定的原因有这样两个:其一,在吃住上有所照顾,能让他把病养好;其二,我不能得罪赵挺。种种迹象显示,让他不痛快,就是自找麻烦。他是个邪神。 那时,我轻视了赵挺,以为他虽身带不祥,但终究是城市里的一片浮萍。其实错了。他是一种奇怪的植物,根须以惊人的速度往城市深处伸展。是饥不择食、迫不及待地伸展。 自那日起,赵挺真正坚韧、霸道地扎进我的生活。我还不知,自己失去俞丽丽,与赵挺有关。而且这种失去是刚刚开始。我的选择发生了错误。那日我若是先去找俞丽丽,问清缘由,我的生活不是现在这般。(待续) |